最近，妹妹新婚燕尔，母亲送上一份礼物。

　　我记得，我公务员入职、弟弟公司开业，母亲将同样的礼物送给我俩。

　　我也记得，母亲不仅送礼物，也常收礼物。在医院、在乡下、在家里。

　　有些事不因时光流逝而褪去，反而深刻在记忆里。

　　上大一那年暑假，我在母亲工作的医院心血管科实习。

　　一天晚上，科室来了一个患者，60多岁突发急性心肌梗塞的陈伯。虽然经过抢救，情况并不乐观。当母亲走出病房时，陈伯母紧紧抓住她的手，恳求着，主任，救救他，救救他。母亲安慰着，等各项指标出来再说。

　　深夜，陈伯母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见有两人在，欲言又止。母亲说，这是我儿子，有事您说。陈伯母央求着，现在等着做手术的人那么多，请您快点安排，一只红包送到母亲手中。母亲立起手掌，轻推回去，回去照顾好病人。

　　不到半小时，陈伯母又来了，放下加厚的红包转身就走。母亲追出去。

　　两天后，就在陈伯被送进手术室时，陈伯母硬将红包塞来，母亲看都没看，扔进口袋，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陈伯出院时，陈伯母去交医药费。收费员打出账单，当天的费用共1675.6元，退还1324.4元。陈伯母很疑惑，没搞错？医药费每日结清的，今天还没交费呢。收费员解释，刚才主任交来3000元，说家属没时间，她帮忙代交。陈伯母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收下是为了家属放心，归还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任性的暑热，却浇不灭母亲牵挂乡下外婆的心。开学前几天，我们回农村一趟。三叔让我顺便把他的两个孙女送回去。我很快答应了。

　　我也很快后悔了。回老家一百多公里的山路，弯弯曲曲。两个小孩一路上翻江倒海。三叔是以前的老邻居，我家搬到镇上后，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前段时间发洪水，去三叔家的路坑坑洼洼，五公里的路，我走了半小时。

　　第二天，三叔送来黄瓜、青菜、萝卜，还有两瓶子的苦笋。

　　不用不用，城里能买到。我摆着手。

　　自己种的没有打农药。三叔笑着。

　　我三餐都在饭堂吃，很少自己煮，拿回去吧。我再次拒绝。

　　三叔有些失落。母亲却刮风一样地从厨房飞出来，把我拦在身后。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慢慢蹲在地上。把蔬菜一一捧起，那堆白黄绿就在母亲手中跳跃。母亲那双手，仿佛不是做手术的，而是在鉴定宝物一般。她抱起黄瓜掂了掂，扯掉萝卜缨子，青菜和苦笋靠在鼻子前闻了闻，那里有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她笑着说，老三，太好了，太好了，你这青菜是青菜味，萝卜是萝卜味，不像城里的就一个味——白水味！东西我全要了。

　　三叔像盛开的菊花，走出了门，走进阳光里。

　　我把埋怨写在脸上，你怎么也贪小便宜？你一直教我们本分做人，不随便收人家东西，那些东西我根本看不上！母亲扑哧一笑。三叔有份心，别人帮了他，他要感恩。这份心是沉重的。要让别人接受你的帮助并且没有心理负担，收那些东西不会让你犯错误的。

　　我突然理解了母亲收“礼”，是为抚慰一颗感恩的心。

　　当我录用为公务员时，母亲已被提拔为副院长。中秋节的上午，来了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戴灰框眼镜，在客厅里跟母亲说话。他喝过几杯茶，就走了，留下一篮精致水果。果篮底层安静地卧着一张猩红的银行卡，耀眼极了，附有密码，注明20万金额。

　　他没走远。我把卡递了过去，母亲左瞧右看，又在篮子里东翻西找。终究没追出门。

　　上交单位。我对“交”字提高了音量。

　　不用。母亲扔回两个字。

　　一整天，我的心悬着，想翻翻法条或案例，看看这个数额够判几年刑的。

　　傍晚，母亲把刚做好的月饼端到客厅。她伸出两只手指，在月饼皮上探了探，温度合适时，从中挑出四只，在饼中间各嵌入进一颗蒸熟的白莲子。套上不同花色图案的小袋子，用真空包装。最后，月饼装进一个礼盒，又放进那张银行卡。她看着月饼，月饼也看着她。似乎有点喜悦、有点妥帖的情绪在她身上。她让我送到金碧华府小区，找林先生。

　　自己怎么不去？我隐约记得，林院长住金碧华府，今年要退休了。母亲大概也觊觎院长位置，可自己又不好意思吧。

　　快去快去！母亲轻推着我出门。

　　东西交与林先生，是那个年轻人。他告诉我，他是外地人，跟林院长八竿子打不着。五年前，公司顺利中标医院建筑主体工程。开始施工后，分管的李副院长就经常跳出来，刁难他们，早晨天气凉爽的时候不给开工，到10点后天气热了才给开工。工期足足拖了两年。医院调整分工后，母亲分管，她每天都到工程现场监督，协助解决问题。不到一年，工程就顺利完工，顺利通过验收，还成了市里的示范工程。这些与母亲密不可分，对此，他非常感激，这20万元，只是想表达心意。

　　母亲认为对年轻人，有些事不要驳了面子，更重要的是委婉告诉他，路要怎么走。我忽然觉得母亲高大起来，白大褂没有被世俗染成金黄色。

　　许多年以后，尤其是目睹了当下轰轰烈烈的医疗反腐，我才深深感到，智慧是做事用的，至于灵魂，靠的是信仰！

　　守住底线，不轻视任何人。这是母亲送给我们的礼物。它被写成书法横幅挂在客厅墙上，更深深烙在家中每个人身上，流淌在家中每个人的血脉里。将来，更要被送给子子孙孙，一直传承下去。这是家中最宝贵的财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