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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就为一朵雪莲花开

阅读:2207 次 作者: 来源: 发布日期:2017-12-19 13:41:07
基本介绍:
来源:黄河
  王春林:你多次提到陈忠实,陈忠实对你在哪些方面有影响?具体到创作上,有什么样的影响?在这部长篇小说《红雪莲》中有没有这方面的影响?
  杜文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陈忠实老师,是2004年9月初的一天,那是在陕南一条山花烂漫的小溪边,陈老师端着酒杯走到我们几位年轻作者面前,睁着巨大的双眼,因为用力,面部肌肉更加千沟万壑,语调和神情异常严肃,甚至可以用肃穆来形容。他说:陕西目前在全国真正叫得响的四十岁上下作家,只有红柯一个,只有红柯一个,希望你们写出在中国文坛有影响的作品。
  这句话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灵魂,我的自娱自乐难道与陕西文学有关,与中国文坛有关,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圣神的使命,如此沉重的担子怎么会与我有关。至今记得,面对这位长者时的惊愕、震撼、惶恐、惴惴不安,嘴巴好一阵才合拢。
  那个时候我还是秦巴山间一个水电厂的职工,左手一指是秦岭,右手一指是巴山,汉江从我窗前流过,垂柳依依,雀鸟歌鸣,习惯了青山绿水共为邻,闲暇时背上行囊四处行走,惬意轻松,衣食无忧。
  陈老师当时还说,你在山里读马尔克斯和别人在大都市读是一样的。心里嘀咕着肯定不一样,行动上却不敢懈怠,从那以后我读了一些世界名著,如果说以前只是一位业余作者,那么这个时间点,则是我真正走向创作道路的开始。
  2007年陕西省作家协会换届,我只是一名列席代表,他从省作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宣布他卸任的时候,会场上掌声雷动,以至于主持人示意了好几次,掌声才停息下来,有人甚至哭了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后有人告诉我说,有的作者写了几十年一本书出版不了,陈老师帮他们联系出版社。有的作者子女工作无着落,陈老师帮忙托人找关系。
  2008年汶川地震刚发生,我就只身去了震区,一边当志愿者,一边写稿,在一线工作29天以后,完成了五万多字的中篇非虚构《震区亲历记》。当我被120救护车拉到广元市第二人民医院救活以后,才知道文章已经在国内外十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返回陕西的半道上,处于虚荣心,也处于压抑孤独无处倾诉,编了一条短信,意思是本人在震区写了几万字的稿子。短信同时发给了陈老师和其他人,一分钟不到,陈老师竟然打来电话,惊得我向路边躲闪,生怕货车隆隆,军号嘹亮,影响通话质量。
  他的声音显然是高亢的,兴奋的。他向我表示祝贺,并对我说保重身体。这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
  后来听文友说,平时不敢给陈老师发短信,他不会编发短息,收到短信就把电话打来,弄得大家不好意思短信问候。从此记住了没事不给他发短信,也不打他电话。
  2015年4月,依然处于虚荣心,但更多的是向多年来关心我成长的前辈汇报,就把新华网发布的《阿里阿里》英文版参加第44届伦敦书展的消息转发给陈老师。几分钟以后,我正在公厕洗手,电话响了起来,不用猜,就知道是陈老师来电。他的声音有点不真切,我问他都好着吧。他说好着哩,好着哩,向你表示祝贺。
  祝贺两个字还用了普通话,我说陈老师我也向你表示祝贺,终于会说普通话了,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随着与陈老师的接触,愈加觉得他是一位具有强大人格魅力的人,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文学上的财富,还有广博的仁爱与友善。后来有更年轻的作者请我写推荐语或介绍报刊编辑,我都尽其所能,真诚相待。因此常常被问及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好,我说陈老师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我想说的是,这大概就是文化传承,精神流芳吧。
  具体到长篇小说《红雪莲》,自然受到众多作品的影响,比如《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百年孤独》《白鹿原》等,不但写了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还写了大半个中国的地理纬度,我一向认为时间可以使作品显得厚重,地域可以使作品显得有骨架,有宽度。《红雪莲》不敢与这些伟大作品相提并论,但我用了最大的心力和体力,足矣。
  王春林:红柯也是一个以写边疆生活著称的作家,你觉得你的边疆书写与红柯有哪些不同?
  杜文娟:感谢你把我与红柯作比较,其实我非常怯然。红柯大概就是为文学而生的,为书写西域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血液中永远流淌着文学的种子,西域是他的文学富矿。在他读大学的时候由于书籍的诱惑,立志献身文学。他是一个对人生有清晰认识和规划的人,青春时期就前往新疆奎屯,一待十年。按照他的说法回陕西的时候拉了一车书籍和众多小说手稿,他平时从不应酬,二十余年不看电视,出门乘坐公交车地铁。他的小说总是荡漾着一股与天地造化融合一体的精气,与西域少数民族神话传说和自身经历有关的故事,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郁的西域特色。
  有时候我在想,红柯写起天山、草原、大漠、羊群、石人像,写哈萨克族男子蒙古族女子,行云流水,发乎自然,信手拈来,豪气逼人,大有神仙附体之势,李白当年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李白是学不来的,杜甫是可以效仿的。
  我的文学觉醒很晚,既便是到了西藏,在雪域高原行走数年,也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对藏民族和藏文化的了解还很肤浅,而且是外来者的眼光审视那方山水,是由外而内的,红柯则是由内而外的,所以,红柯书写的边疆是丰富饱满的,我则是浅薄粗糙的。
  王春林:西藏是普通人需要仰望和敬畏的地方,你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怎么想起去往那里,与你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吗?
  杜文娟:我是一个有饥饿记忆的人,父亲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被打成右派,1969年下放老家农村。我从记事起,缺衣少穿和忧伤仿佛阳光和空气,如影相随,绵密悠长,直到十多岁以后,才发现父亲笑声也爽朗,歌声也嘹亮。童年经历使我自卑怯懦敏感,直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敢在大众场合随心所欲,孤独和脆弱时时光临。
  尽管捉襟见肘,父亲还是为我买了带塑料封皮的《中国地图册》和《世界地图册》,还订了《地理知识》杂志,每次念诵诗词时,就在地图上寻找“天姥”“庐山”“东吴”“巫峡”等等,寻来找去,得出一个结论,诗人们原来不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四处游走。中学阶段,我是班上的地理科代表。有一个阶段,特别希望生活在徐霞客时代,最好成为他的书童,甚至幻想成为他的女朋友,一起走遍万水千山。
  长大以后,由于长期生活工作在大山深处,几乎没有直接请教的老师,走出大山见识外面世界,成为我的奋斗目标。所以在我成为作家以前,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忽然有一天,我把目光投向了西藏,因为到西藏不需要办护照,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前往,于是便去了。
  多年以后,当我无数次登上山巅,徜徉海滩时,心里想的则是父亲,《地理知识》杂志封底的彩色图片一直是我的航标和灯塔。
  王春林:西藏经历对你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你的人生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杜文娟:2003年夏秋之交第一次进藏,是为了看风景,就像《红雪莲》中的南宫羽一样,立即被一张张笑脸吸引。西藏属于高海拔地区,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宗教氛围,使得生活在那片雪域高原上的人幸福指数比较高。在西藏,只要生命不出现危机,似乎就没有不快乐的时候,这一点内地人无法想象。
  2010年受中国作家协会派遣,前往堆龙德庆县定点深入生活,县上可以派车接送,但我经常乘坐公交车往返于县城和拉萨城之间,公交车是203和204路。每次上车,所有人都冲着我笑,其实也不是冲我一个人笑,而是大家相互微笑致意。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欠着身子让一让,我也乐此不疲,挤到他们中间,咧着大嘴打着手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颠簸中不乏有热心的翻译,如果哪一句翻译不恰当,就会引起哄堂大笑。有一次从拉萨乘飞机回内地,在重庆停机40分钟,上来一位内地女性邻座,我问是否可以看一下她面前的报纸,她满脸冷漠、焦虑、傲慢,迅速把我从童话世界拉拽到浮躁的人世间,几分钟以后,我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姓甚名谁。我敢说,没有一张西藏人的脸,能演绎出如此丰富的表情和世态炎凉。
  西藏的日子并非风花月雪,触动最深的是雪域高原上的万物生灵,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农牧民、在藏干部、援藏干部、边防战士,生的艰难死的容易,世世代代又得生活工作在那里,边疆不仅是名词,更是动词。有人可能会问,既然是生命禁区,为什么不把老百姓迁移到适合人居的地方,以前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亲历之后,找到了答案。这方古老而静谧的雪域高原,会让长期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产生发自内心的敬畏和依恋。另一方面,他们实际上担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他们的存在,也从一个方面牵制和抵御着外来势力对这片土地的觊觎。
  藏族人,乃至所有西藏的人们,面对高寒缺氧物质匮乏,依然快乐、虔诚、简单地生活着,对雪山、湖泊、河流、树木、牛羊等等,充满了敬畏。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对生命的关照,死亡的坦然,深深地打动了我。十多年间,我八次进藏,用青春的脚步丈量了青藏高原的沟壑草地和雪山,走过了藏西阿里,藏北羌塘无人区,藏东南原始森林,也见证了西藏的发展变化。坦率地说,苍穹之上的西藏,不但开阔了我的视野,也提高了我的认知度,锤炼了我的性格。
  有人说作家写一辈子都绕不开自己,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从浩如烟海的外国文学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处处都能找到作者的生命体验,《红雪莲》亦如此,南宫羽就有我的影子。
  王春林:近年来,文坛盛行个人化边缘化写作,过分关注生活琐事风花雪月,而忽略或绕开重大历史事件,缺少社会担当和道义,你为什么会直奔援藏这件国家行为举国大事来写,而且以长篇小说形式表达?你认为当下还有史诗性的作品吗?
  杜文娟:我也愿意写一些轻松飘渺的作品,但一个作家能写什么善于写哪种题材,与个人经历文学积淀有关,几十年来,几乎没有都市生活体验,一直在城市边缘或山区游历和生活,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即便现在常住城市,也格格不入。创作《红雪莲》是觉得自己已经具备驾驭这部作品的能力了,缘分到了,就完成了。
  援藏者只是青藏高原芸芸众生中极少一部分,因为《红雪莲》关注的主要是外来者,就把这个群体放大了。这支队伍也丰富杂陈,有几十年工作生活在农牧区如秦姨老白等人一样,从无神论者,甚至在国民党部队服过役的人,直到与藏民族的融合与共生。也有南宫羽欧美尼和冀苗苗这样的当代援藏人,对生死的理解肯定与纯粹的藏族人不同。
  援藏者也是人,有些还很普通,在选择前往千里迢迢的雪域高原之前,大多怀有报效祖国,守边固土之心。和平年代的援藏者,就是战时的出征将士,有着圣神和崇高情怀。近年来中央政府提出“治国必治边,治边先稳藏”的方针,稳定边疆不仅是边防战士、边疆人民的事,也是援藏者的重要工作之一。
  许多内地人无法理解孔繁森为什么二次援藏,我就特别能理解,曾经采访过的几位援藏者,就再次走上高原,有的干脆调到西藏工作,甚至有辞掉内地的铁饭碗,去往西藏当医生当教师。有人对我说,什么也不图,就是想真真切切地为藏族人做点事,让所有孕妇都能顺利生产,所有患者少些痛苦。柳巴松的原型就来自他们。
  当然,不是所有援藏者都是孔繁森,也有为了曲线升职前往的,有被动援藏者,不管抱着什么目的而去,多年以后,人人都会怀念那段在藏经历,认为这是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和最绚烂的生命之花,更有后悔当时没有珍惜机会,做更多工作的人。
  任何时代都有仰望高处的人,都有特立独行者,都有一梦几十年者。我便是善于做梦的人,我以四代援藏者的经历勾勒出六十年援藏史,为自己也是为高贵的藏民族献上的一份厚礼,为青藏高原唱出的悠扬歌曲,是绽放在汉地的一朵《红雪莲》。
  抛开外国文学不谈,单说当代中国文学,柳青的《创业史》,陈忠实的《白鹿原》,王安忆的《长恨歌》,阿来的《尘埃落定》就是史诗般的作品。
  王春林:柳渡江是《红雪莲》中的男一号,是读者了解那个年代援藏工作者的桥梁纽带和窗口,他的归宿为什么是死亡?
  杜文娟:小说忌讳把人物写死,尤其是主人公,但艺术来源于生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小说不但得遵循艺术规律,也得遵循生活规律,人物命运得符合本人性格,时代大背景,生活小环境。托尔斯泰最终让冲破封建婚姻的安娜卧轨自杀,留给全世界无数人长久的叹息。帕斯捷尔纳克那么钟爱日瓦戈医生,依然让他心脏病发作,猝死在通往和平的路上。乌尔苏拉对于布恩迪亚家族如同精神领袖,小说轴线,马尔克斯让她活到了一百岁,而且成为瞎老太婆,还是赋予她安静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命运。
  我把柳渡江也写死了,其实不忍如此,作品中的任何人物,不管是主人公还是次要人物,相濡以沫几年时光,每个人物都像自己的亲人,怎能让自己的亲人赴汤蹈火呢。写到柳渡江落魄死亡的情节时,数次哽咽,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停颤抖,为那一代人,为理想破灭的有志之士们,感慨万千,揪心不已。
  小说中的人物走向,是由人物命运推着向前的,作者常常左右不了笔下的人物。我这样解释,不知是否与王老师的观点一致。
  王春林:《红雪莲》中柳渡江与南宫羽的人生轨迹尽管没有多少交集,但是他们俩的实际人生轨迹却构成了一个圆环形状,你在柳渡江与南宫羽的人物塑造上也显示了圆形特点,这是你有意为之吗?
  杜文娟:我在构思《红雪莲》时,最先确定了男主人公柳渡江,那么就得有一位女主人公相匹配,西藏和平解放六十余年,雪域高原是否经历了汉地那样的政治风云,历史变迁,她应该有什么样的命运,心理路程怎样,两个人有什么样的交集。思索良久,认为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藏北高原,尤其是茫茫羌塘无人区,但他们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有人相连,还有事相牵,这个人就是柳巴松,这件事就是援藏。柳巴松便成为连接柳渡江和南宫羽的桥梁与纽带,同时也串联起几十年风雨援藏路。
  柳渡江翻越喀喇昆仑山,过达坂冰河,最终到达藏北小城,带有自主选择的意味。南宫羽进藏后由林芝,再到拉萨,几经周折到达藏北小城,最终与几十年前的柳渡江完成人生轨迹接合,则是完全在南宫羽的意识之外,是多种外在因素发生合力的结果。南宫羽与柳渡江人生轨迹的这种关联,受控于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力量,这个圆环更应称之为命运的圆环,当然也是我的有意安排。
  《红雪莲》目前所呈现的结构是写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和调整的,最初设计是单线结构,由于柳渡江和南宫羽所处时代背景不同,性格命运各异,便采取了交叉叙述形式,呈现出来的便是复线结构。复线书写也不奇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双线并行,循环交错。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同样属于二元结构。多维结构可以更加全面和广阔地书写和表达众多人物的迥异人生。
  人物的圆形特点,我理解为人物的丰满性,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一样的,既要写出喜怒哀乐,也要写出谦卑伟大,既要符合人性,也要符合性格,还要与历史背景自然环境一致,在塑造柳渡江南宫羽等主要人物方面我力求完美,在塑造秦姨老白等次要人物的时候,也不敢懈怠,尽量让人物既符合艺术逻辑,也符合生活逻辑。
  王春林:在《红雪莲》中,你塑造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物,许多形象都栩栩如生,丰满而立体,我以为秦姨和老白这两个人物,给人一种纵深感,我理解得是否准确?
  杜文娟:再次感谢王老师的仔细阅读,对你的高屋建瓴敏锐眼光佩服有加。的确,我在《红雪莲》中塑造了众多人物,有老人有孩子,有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如扎西校长、土丹卓玛、欧珠久美等,有老西藏秦姨、老白、王副县长等,有汉藏友谊的结合体柳巴松,有当代援藏者志愿者南宫羽、李青林、欧美尼、冀苗苗等,每个人物都花费了我大量心血,力求做到既贴着人物写,又能使人物飞起来。
  秦姨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进藏修筑青藏公路时,牺牲在工地上的老秦的遗孀,老秦是老白在战争年代的战友。老白的历史说来更为长久,也更曲折跌宕,他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医,在第三国际通道上做过通信员,留学过苏联,新中国成立不久便作为医疗援藏人员进藏。多年以后,从内地探亲返回西藏途中,与热血青年柳渡江邂逅,并在土坯房里留宿时,巧遇秦姨。
  追随老秦一路西行的秦姨,在千里风雪路上的土坯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救助站,不但救助生者也救助死者,不但救助旅行者也救助犯人,给病者以希望,给死者最后的临终关怀。老白离休以后从阳光城拉萨,义无反顾地前往藏北与秦姨生活在一起,共同来做救死扶伤的日常之事。南宫羽抵达藏北由于高原反应,就得到他们的救助,故事就次得以延伸。
  我塑造这两个人物,其实是想与李青林从秦巴山地前往南方,为实现淘金梦所遭遇的种种屈辱,做一个强烈对比。人性的光辉不仅在古人贤达中存在,在人迹罕至的苍穹之地,同样生机勃发。
  耄耋老人秦姨和老白的人生经历,故事背后的历史延宕,自然构成了小说的纵深度。
  王春林:小说的后半部分,南宫羽走到哪儿写到哪儿,我觉得有游记散文的味道,你曾经写过不少游记散文,你觉得散文笔法对你这部小说写作有无影响?是种什么样的影响?
  杜文娟:我最开始写诗,后来写起了散文,尤其是背上行囊四处行走的时候,写了许多游记散文。你说此作后半部分有游记散文的味道,或许是吧。写西部,尤其是广袤无垠,洪荒亘古的青藏高原,用散文笔法很合适。小说背景设置在高寒缺氧地区,不但得写人物内心活动,情感纠葛,更要写周围环境。生命禁区中的所有生灵,显得稀缺而珍贵,哪怕一株班公柳,一丛酥油草,一只驮羊,一只斑头雁,一支鹰笛,一朵雪莲花,都赋予生命之上的意义,都是雪域高原的圣物,既然是吉祥之物,就应该心怀感激,细致描写,生怕亵渎她们的灵性与光辉。《一日长于一百年》中对哈萨克大草原的渲染,《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对沿途风光的描摹,《海底两万里》《茵梦湖》更不用说。如果将小说背景设置在繁华都市,用散文笔法来写就不大适宜,故事推进就缓慢。
  一部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根据人物命运走向,其间穿插或诗歌或散文或戏剧等多种表现手法,并不伤害整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反而会增色不少,也是对作者综合能力的考验。莫言的许多小说就是例证。
  王春林:这部小说涉及到陕南闭塞乡村的乡土文化、现代都市文化以及藏区的民族文化,谈谈你的文化立场,在这部小说中,你的文化立场是如何体现的。
  杜文娟:《红雪莲》中我不但写到了陕南闭塞山村,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珠江三角洲,还写到了藏区,作家总是写自己熟悉的题材,我非凡人,也不例外。首先我有在这三个地区生活的经历,对当地文化有些了解。当然还想有个对比,地域不同,风土民情不同,文化差异所造成的强大视觉冲击,会使读者耳目一新。人是环境的产物,不同的文化背景,会产生不同的人物性格,南宫羽和李青林等复杂饱满的形象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
  我有在西藏随公益慈善基金会作公益的经历,接触过大病患儿和他们的家长,采访过农牧民、藏学专家、喇嘛、当地官员等。对藏民族重生轻死,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布施与乞讨对等,诸如此类观念是赞同的,对藏传佛教的一些理念是接受的。十余年行走藏地,自己也变得更加温和宽容,仁慈大度,算是普世情怀吧。《红雪莲》中王副县长与柳渡江的关系处理,扎西校长与学生家长的友善之举,秦姨老白救助犯人、乞丐、冀苗苗的父母,柳渡江扎西校长对驮羊的悲悯之心,无处不表明我的文化立场。
  王春林:南宫羽入藏那段写飞机起飞后因援藏者高宏伟不能适应而返航,用了不少笔墨,但是似乎这一段对小说的故事主线关系不大,请问为什么要写这一段,这一段在表达什么?
  杜文娟:我认为这一段非常重要,首先高宏伟同南宫羽欧美尼一样,是一位志愿者,三人一同从生机盎然的东南沿海抵达惟余莽莽的雪域高原,为读者呈现出强烈的视觉盛宴。三个人的志愿者之路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也发生了奇妙变化,导致三个人物各异的命运走向。按照小说理论的规范说法,这一段称为闲笔,其实闲笔不闲,小说中的闲笔最能体现作者的从容不迫,把控小说节奏的能力,也是小说艺术的高妙之处。
  另外,这一段是衔接内地与西藏的纽带,是检验各色人等从一个地域到另一个地域命运变化的试金石。因为青藏高原不是随便谁都能前往的一个地方,那是地球第三极,也可以说是不大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是不单需要体力还需要敬仰之心才能涉足的领域。去往那里干什么,不是观光,不是旅游,而是要与牦牛一般坚韧顽强的当地人一样,做些什么,以自己的力量,使高寒之地稍许温暖。
  这一段表现的就是这个主题,不知道是否与你的理解一致。
  王春林:小说题名《红雪莲》,红雪莲应该是个重要意象,其寓意甚而至于应是小说灵魂性的东西。在小说中,红雪莲的寓意是什么,它是如何起到统领整部小说的作用的?
  杜文娟:雪莲花是高海拔地区常见的一种药材,耐寒顽强,生命力极其旺盛,而红雪莲非常罕见,有谚语称千朵一红百年一见,见到她的人吉祥如意。红雪莲是一种精神,一种象征。解放初期,中央政府为解放深受封建农奴制压迫的百万农奴,拉开了进军西藏的帷幕,在进军途中以及之后破山修路、开荒生产、平叛和民主改革、自卫反击战、建设新西藏的岁月里,进藏部队的军人和老一代进藏工作过的人们,展现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优秀品德,这就是“老西藏精神”。
  《红雪莲》中的老白、老秦、秦姨、冀苗苗的曾祖父等,就是这样的老西藏。冀苗苗的曾祖父为解放西藏光荣牺牲,老秦为修筑青藏公路献出了宝贵生命,老白和秦姨为救死扶伤奉献一生,他们就是老西藏精神的缔造者。而柳渡江、南宫羽、柳巴松、李青林等,则是老西藏精神的传承者,薪火相传精神永存,他们是人世间最娇艳的雪莲花。
  我以《红雪莲》作书名,是对生活工作在雪域高原众生的赞誉和敬畏,也是整部作品的灵魂所在。
  王春林:从作品中看出你是一位有深度思考的作家,将思想蕴含在小说叙事中,通过一个个人物,带出各自不同的经历和时代背景,通过人物来展现西藏与内地波澜壮阔的六十年历史,以及繁华都市与雪域高原的巨大反差和民族交融与碰撞。请问你在《红雪莲》里是如何做到的?
  杜文娟:多年阅读和行走,使我对优秀作品有一定的鉴赏力。人到中年,逐渐认识到一部长篇小说对一个作者的重要性,尤其又是援藏这个宏大题材,人一生写不了几部大体量的作品,《红雪莲》又是我截止目前最重要的作品,从构思到落笔,慎之又慎,哪怕一个画面,一段描写,都要考虑再三。让每个人物走进时代背景,与周围环境相融,与性格特点一致,写作过程中,时时把握和应用各种艺术手法,调动所有才华和能量,力求呈现最完美的文本,由于修炼不够,遗憾依然存在。
  王春林:你对自己这部作品满意吗?你用了多长时间来酝酿和写作?这部长篇对于你来说是不是意义不同寻常?
  杜文娟:自从2008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拉玛》,就想写一部超越此作品的小说,从艺术性和文学价值来说,《红雪莲》应该算是做到了。但依然不满意,特别是后面几个章节,按照两位评论家的说法,写得太满,舍不得删减,这是我的毛病。
  《红雪莲》的素材积累和采访花费时间远比伏案写作时间长久,广告语可以这么说:“十年走访四年成书,就为一朵雪莲花开”。作者能做到的是让自己的文字更优美,故事更跌宕起伏,后一部作品超越前一部作品,但根本无法掌握作品的最后命运,我只能说《红雪莲》是我人生重要的收获,可以当作礼品,没有什么特别非同寻常的意义。
  王春林:写作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挑战?你是如何克服的?
  杜文娟:这部作品不到四十万字,历时四个年头完成。前面数月写得比较顺利,越往后烦躁越重,亲人离去,体力透支,小说人物命运沉浮,三股力量撕扯我,使我焦虑不安,身心疲惫。我对一位鲁院同学说,什么时候写出好作品心就安了,她说你心安了,就写出好作品了。后来还是没有支撑住,喝了两个月中药,有好几次,趴在沙发上,呼唤着离去的亲人,祈求他们护佑我,给我力量。
  作品完成以后,体重减少十多斤,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度不愿意谈起这部作品。截止目前,离《红雪莲》完稿八九个月了,每日最重要的事依旧是锻炼身体,增加饭量,但还是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体重。
  王春林:小说以大家终于知道柳渡江即楼卫东作结。为什么要在此处结束呢?
  杜文娟: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长篇小说必须得写人物命运。时势造英雄,革命家庭出生的柳渡江更名改姓为楼卫东,满腔热情地来到藏北羌塘地区援藏,这里是世界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属于真正的无人区,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一株高过脚踝的植物,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唯一不用翻译就能交流的王副县长也不知去向,青春俊朗的楼卫东终于被疾病孤独击垮,逃离藏区隐姓埋名成为必然,命运就这样改变,悲剧随之发生。
  多年以后,作为柳渡江的养子柳巴松为了赎罪前往西藏,成为援藏医生这件事就顺理成章,符合逻辑。抑郁而死的柳渡江成为一个巨大的空白,被几十年前有交集的老白、扎西校长、欧珠久美、王副县长等牵挂和惦念,小说结尾这些人汇聚一堂,以揭开柳渡江非凡经历,所有人特别是柳巴松终于释怀作为小说结尾,也是长久铺叙和大量伏笔的成功收官。这种写法是遵循人物命运的写法,也是向众多经典名著的一次致敬。
  王春林:所有艺术都不完美,假若现在要你自省,你觉得《红雪莲》这部小说最大的不足是什么?
  杜文娟:尽管花费了许多心力体力,《红雪莲》依然有可以完善和修改的空间,最大的不足是应该让柳渡江和南宫羽有更多的交集,还曾经设想,如果让柳巴松与南宫羽有一段撕心裂肺的感情纠葛,或许更有意思。后面几个章节写得汪洋不羁,收紧一点或许更好。
  清楚遗憾在哪里,也是幸事。
  再次感谢王老师多年来对我作品的关注和评介,你的关照使我很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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