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
在一系列“梁庄”非虚构文学的写作中,梁鸿将纪实性、文学性和社会关怀出色结合,创作出《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等代表作,而梁鸿也被冠以“当代中国非虚构写作领军人物”的头衔。然而,梁鸿显然有着“鸿飞万里”的文学抱负。最近,其新作《梁光正的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作品也是梁鸿实现自我突破的首部长篇小说。小说依旧发生在并非实有的“梁庄”,而主人公“梁光正”,作者则不讳言与自己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是一个发生在农村的当代故事,却绝非我们司空见惯的乡土小说类型。
梁鸿在写作这部虚构长篇时,努力摆脱“非虚构”的光环,在小说叙事中回顾“父亲”梁光正悲情荒诞的一生。这部作品不仅保留了作者对改革开放社会发展进程的关注与热情,而且因是虚构类作品,想象力和文学性更加飞扬,彻底释放出作者在非虚构写作中未被发现的叙事才华。梁鸿曾说,自己并不执着于是非虚构还是虚构,她更关注的是自己的直觉。写作两本“梁庄”之初,她就确定不是要写小说,是要写一个真实的当代村庄,所以《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主体是农民自述,而非知识分子的直接代言。而《梁光正的光》的写作动因,则出于完全不同的起源与思考。近日,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梁鸿受邀来深圳参加文学活动,期间接受了深圳商报记者专访。
“梁庄”系列一脉相承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相比《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这两部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有一些忧伤哀痛,带出某种无力感,最近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却反倒让人感到一种有力感。
梁鸿:三本书的内在精神气质是一脉相承的,它们有着最根本的精神延续。比如在《梁光正的光》这部小说中,梁光正这个人可笑、荒诞,又追求尊严,换句话说,他所有的可笑与荒诞都是基于他想找到人和生活的尊严。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这次梁光正的人物塑造可以说收获了很多读者意想不到的喜爱。多管闲事、不识时务、拖累家人、乐观开朗、勇于自嘲的“梁光正”,其实有很多人的父亲的影子。这也是一种来自农村的典型的父亲形象,但我们对他们其实有很多不了解。
梁鸿:这是中国的一种亲情方式,爱恨纠缠在一起。很多怨是我们无法梳理的东西,我们只从自己的层面来看待梁光正,子女对他有那么多的不了解。这次我之所以写那么多,是因为希望让大家看到梁光正的真实世界。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我在小说中理解接受了梁光正这样的父亲,但现实中根本很难或者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这是小说呈现出来的反悖心理。
梁鸿:梁光正身上确实有这些光,但作为自己的父亲却是接受不了的,我想写的恰恰是这样一种悖论的存在。为什么我们可以接受这种作为人的梁光正的光芒,却不能接受作为父亲的梁光正。我们要看到书中写到的梁光正的可笑与荒诞及其受到的伤害,实际上都跟他所处的时代,乃至更高的精神需求有关。比如书中写到家里没粮食了,实际上我写到梁光正一生都是在寻找粮食,在寻找粮食的过程中也没有忘记寻找自己的一点点东西。这种矛盾的纠缠里面是有更多的东西。但作为子女,我们可能想到更多的还是他对我们的伤害。我们没有从一个完整的历史语境来看待自己,当然这也很难的。我只是说,写作的意义就在于稍微给大家提供一点空间,让大家摆脱生活内部的漩涡,能够从外部的眼光来重新思考一个人,包括自己的亲人,可能就会有更多的感触,有更多的对人的思考。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小说中梁光正瘫痪在床的妻子是一个重要的隐伏的线索,这位沉默的他者就像梁光正的一面镜子,照出他许多隐秘的痛楚。记得您在书里提到梁光正用了一个词“罪难”,好像妻子“在以受罪赎罪”,此处意味深长。可以请您具体解释一下吗?
梁鸿:对,当时我用这个词的时候特别慎重。梁光正的妻子以她的沉默达到了非常重的作用,她是家里所有人内在的伤痕,是愧疚的起源。梁光正作为一个多层次、多面性的人,书里写到他非常爱这个妻子,可他心里还是觉得有所亏欠,毕竟他还有另外的私情。但在这里我没有任何谴责的意思,我不希望把梁光正写成一个花心的、风流的人。他还是对自己有要求,即使有另外一份情感,内心还是愧疚的。他不是那种天然的乐观,不是对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没有忏悔的人。我赋予那种忏悔双面的合理性,一方面他的忏悔有合理性,另一方面他还希望做更好的人。换句话说,我不想把梁光正设置得太高,他对自己的行为不是完全具有清晰理性的反思和忏悔,他就是在自己的层面做出这种事,具有某种天然性。
写“梁庄”时充满热情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您写这本书是因为令尊,但您在写作过程中已经超出了简单的家庭情感描摹,深刻之处仍是梁光正这样的人与社会、与时代如何发生“相互作用力”。
梁鸿:凡写一个作品,都有多重的目的。我想写这个人,这个人在我心目中太有意思,所以我有强烈的书写愿望。从另外角度来说,当我开始想写这个人的时候,那跟这个人相关的因素也都慢慢出来,比如他生活在梁庄,梁庄大的生活背景也都会涉及到,我对整个村庄内部的精神生活状况要有大的书写,其实最终都要回到大时代的背景里。简单说来,当你要开始一个大的书写的话,一定是要回到一个整体性上,比如,为什么一个人说几句话就会引起一个家庭一连串的伤害等。
此外,这次写作,我主要是想呈现人性方式,而不是多子女家庭的情感关系。我想把我的笔深入到一个家庭内部,伸到一个家庭内景里面,去看伤痛的来龙去脉,看欢乐的来龙去脉,看乐观的来龙去脉,就像一个显微镜,把他们的细微之处呈现出来。
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为何这些年您对梁庄的写作总有一种与日俱增的书写激情?
梁鸿:因为爱,因为喜欢。我热爱梁庄,热爱我们的生活。热爱梁庄的人,当想到梁庄的时候,心里真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种被滋润的、想书写的、想拥抱它的感觉始终没有消退,甚至更加强烈了,不管这种爱里面包含着怨、绝望或者虚无,都还是属于爱的表现形式,所以我以后还会写。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为梁庄的代言人,我不是那样的追求状态,在写他们的时候确实处于一种天然般的状态,在琢磨、虚构他们的时候,比如在构思梁光正的时候,真的是充满了极大的热情去琢磨他及其一家人和社会的关系。我一想到我是在写梁庄,哪怕是虚构的梁庄,我特别充满了热情。(魏沛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