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利民(左一)在毛泽覃烈士陵园采访
生活是一口井,文学是一根针,用“拿一根针去深挖一口井”的精神来进行文学创作,是作家卜利民(笔名卜谷)长期深入生活之后的创作感受。他说:“作为一个作家,我永远都处在创作或者为创作做准备的状态之中。我的一生就在做一件事情,即坚持以赣西南革命历史和现实生活为主要题材进行文学创作。”
生活是打磨作家的熔炉,要向生活学习、向实践学习,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不断磨炼自己、铸造自己、升腾自己。作家柳青当年为创作《创业史》,一个人克服重重困难,长年驻扎在皇甫村,亲身参与了当地农村合作化的过程。他放下知识分子的身段,真正把自己变成农民中的一分子,穿农民的衣服,理农民的发型,与农民为伍,急农民所急、想农民所想,切实做到身入、心入、情入,完成了从“体验生活”到“深入生活”的蜕变,成为后来许多作家的榜样。
卜利民长期致力于红色题材创作,他以自己的家乡赣西南为文学创作根据地,以自己的父老乡亲为文学原型,在过去40多年间采访了1000多名红军及其后代,先后创作出《少共国际师》《红军留下的女人们》《走歌的红妹子》《为毛泽覃守灵的红军妹》《红军留下的孩子们》《红脉——134位开国将军故里扶贫70载》《最后的红军——百名百岁红军口述史》等作品,走出了一条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文学创作之路。
以信念写信念,以精神写精神
每个作家都有可能在创作中陷入困境,没有创作灵感,缺乏创作动力。每当这个时候,卜利民就去采访红军,或者去重走长征路。对于卜利民来说,永不停歇的采访,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卜利民的父亲、岳父、伯父都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干部。他的家族有7个人参加了红军,这种情况在赣南原中央苏区比比皆是,在赣西南的许多县份亦是如此。他生活过的地方叫“西厢村”,也叫“红军村”。住在这里的,除了参加长征的红军,还有参加多年游击战的红军,以及好几百户的红军家属。大多数红军希望有人去采访他们,他们有太多坎坷的经历需要倾诉,需要有人书写下来。有人给卜利民写了委托书,要求他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还有人临死前将此作为遗嘱交代。每采访一个红军,卜利民就像欠了债一样耿耿于怀,常常寝食不安,觉得如果不把采访对象诉说的故事写出来,就会心怀愧疚。在赣南这片红土地上,那些故事就像空气一样浸润在作家的血液里,红色基因在作家身上生根发芽、分蘖长大、开花结果……
抱着这样一种红色情结,卜利民决定创作长篇小说《少共国际师》。赣南的宁都县是“少共国际师”的诞生地,当地有不少人参加过“少共国际师”,卜利民的父亲就曾经是一名“少共国际师”战士。卜利民的妻子肖英曾担任当地博物馆革命文物组的组长,手头搜集掌握了一些相关的革命历史资料,他和妻子做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决定,要倾尽全力写一部关于“少共国际师”的长篇小说。
但是,命运的多舛完全出乎意料。当采访正在进行、创作刚刚起步的时候,卜利民的妻子就患胃癌住进医院。在妻子住院的日子里,除了谈论死亡,夫妻俩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这部作品。1981年,在妻子住院近8个月的时间里,卜利民一个小时都没有离开濒临绝境的妻子,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万般无奈地离开了人世。死亡让卜利民深深地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和短暂,那时候他就想:“这一生我就做一件事,哪怕一生就写《少共国际师》这一部作品也行,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妻子。”
他进入生命的低谷,带着一个3岁、一个5岁的孩子,挣扎着生活下去,一边工作,一边在业余时间坚持文学积累和采访创作。即便是在低谷,也存在一些可能性,人不能气馁,不能向命运投降。卜利民抓住了这些可能性,翻越了一座座难以攀登的大山。《少共国际师》是卜利民攀登的第一座文学山脉,他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经过20多年采访和积累、十几次大修大改,终于在2003年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信念是最大的支撑。创作是一种情感寄托,也是一服苦难的“解药”。事实证明,卜利民20多年对一个题材的坚守是值得的,不但践诺了妻子的临终遗嘱,也填补了一项相当重要的红军题材创作空白。
通过采访深入人的心灵深处
为采集红色文学素材,卜利民走遍了赣南18个县市区的365个乡镇。创作就是这样,你在寻找素材,素材也在寻找你。写《红军留下的女人们》这部书时,卜利民先后采访了上百位女红军,书中写入几十位,每一位都曾经让他感动。
采访中,最让人揪心、让人流泪的,是采访兴国县茶园乡教富村李溪组的池煜华老人。有一次他在兴国县采访,离别前夜,兴国县党史办主任黄健民听说卜利民在撰写书稿《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忽然提到苏区时期曾担任少共中央苏区分局书记的李才莲。红军长征后,李才莲留下来打游击,下落不明。就因为李才莲临别时说过一句话:“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和你团聚。”78个春秋过去,李才莲的妻子池煜华至今仍在翘首等待。
卜利民彻夜无眠,决定专程去拜访池煜华。恰逢中秋节,卜利民买了月饼、水果,打摩托车赶去采访。道路坎坷,拐弯时,摩托车轮把卜利民的一双新皮鞋带入轮胎绞坏,整个鞋后帮绞烂,也把卜利民原本残疾的右脚带进轮胎撕去一块皮肉,血流如注,只得半路折回,卧床养伤3个多月。半年后,卜利民再次踏上采访之路,翌年11月底与池煜华见面,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那场革命,池煜华无从选择,随滚滚洪流而行动。李才莲临走时要她等待,她愿意等待,就选择了等待。等待最容易也最难,与她一起等待的人,有的等到了,有的不等了,她还在等待。她先后带大3个养女、1个养子,为了活命,80多岁的人还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到县城去卖柴,精神、经济、体力负担像三座山一样压着池煜华。
采访之后,卜利民陆续写了几篇文稿,如《守望沧桑》《一诺百年的爱情守望》,在全国26家报刊发表。后来,卜利民和文友还成立了一个摄制组,为池煜华拍纪录片。这些文稿和视频相继在国内媒体上发表、播放。许多记者纷纷踏入这方荒僻的山乡,池煜华渐渐走进了全国公众的视野。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坚守、需要定力。80多年过去,池煜华仍没有等到她所等的人,但这也是一种活法。当然,她也不是单纯地等待,她用自己的爱温暖了子女,生命也因此而变得充实。
一年过去了,有人带来口讯,池煜华问:“老卜还好吗?”
卜利民听了很感动,山村人把人唤做“老某”,即便你不太老也唤做“老”,那是一种尊重。那天午饭后,卜利民来到她的住处,那是一幢近百年的砖土混合建筑,她住在一间过去的牛栏里,白天如同黑夜一般。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有几个小孩子?”卜利民回答:“两个。”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摸摸索索地掀衣裳,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突然从贴身处掏出一样东西,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热乎乎地塞进卜利民手里:“你的老婆孩子,每人一块。这还是才莲当年留下的……”卜利民浑身一颤,是三块苏区银元,大惊:“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老人家自己留着!”池煜华哽咽道:“我快要死了,这世上除了你们,我一个老婆子也没有什么人了。”硬把银元塞给卜利民。“妈妈,你把银元留着,卜利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卜利民泪水流了满面,又把已成为文物的苏区银元还给她,那银元上氤氲着她几十年的体温,以及更久远的李才莲的体温。
再往后,就传来池煜华的死讯。她是突然去世的,享年95岁。去世前她说过有两个儿子,其中之一是卜利民。天阴云重,卜利民立即赶往那座高高的秦娥山,湿漉漉的山岚挟裹着凉意,他小心翼翼地在老人的棺木上覆盖一面鲜红的大红绸缎被面,被面上书“永远的池煜华妈妈”。
40多年来,卜利民沉浸在对赣南这块红土地的采访中,不知不觉,就有了100多个红军留下的“女人缘”。那些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在卜利民的目光注视中慢慢老去,一个个相继消失,所剩无几。但卜利民永远地记住了她们,她们的生命故事通过卜利民的写作,永远留在了这个世间。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卜利民把采访对象当成自己的亲人,不但在他们活着时去采访看望,死后也要作为红军的儿子去奔丧。作家和作品某种意义上是在代替采访对象活着,其信念和精神像血液般流淌在作家体内,流淌在作品的文字里,让心灵得以纯净,让生命得以升华。
记录好生活中流淌着的人和事
作家如果不能深入生活,就像蚯蚓离开了芬芳的泥土。为了一个题材,卜利民往往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数十次去一个村庄采访、写作,像蚯蚓一样钻进泥土,品尝生活的苦涩和甜美。文学作品需要培育,生活是培育作品的温床。所以,要深入生活,锻造自己、完善作品。收集和保存采访记录,是对这个时代负责。无愧于时代,实际上也是无愧于自己的创作和人生。
2020年,卜利民带领一个8人小分队重走长征路,这也是他第三次重走长征路。他们游泳渡过了长征路上的5条大河于都河、湘江、乌江、赤水、大渡河,其中乌江是冒雨强渡,赤水则是夜泅。他们赶路到土城时天色已晚,第二天一早又要赶路,而当年红军是在土城战役失败的情况下强行渡河的,从傍晚渡河直到天亮。俗话说,近就怕鬼,远则怕水。因为不熟悉水情,队友们在夜色中向对岸游去,快接近对岸时被一股激流冲下去几十米远。危险在水里也在岸上,脚下尖锐的石片把卜利民的脚割破了……泅渡长征途中的大江大河,是卜利民多年的心愿和策划,这些经历都是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的具体行动。
卜利民退休后,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充实,除了坚持不懈地采访创作,他还照样是深入生活的积极参与者。2017年赣州市委组织成立了“红军后代十九大报告巡回宣讲团”,在此基础上,他又组织几个红军后代发起成立了“赣州市红色文化研究会”“中央苏区红军后代故事团”,现在已发展了6个基层分会,数百名红军后代、高校教师、党史专家学者、作家加入成为会员。2021年年初,卜利民提出“庆祝建党100周年讲1000场党史故事活动”,组织会员们深入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大中专院校、企业、社区讲党史故事。据不完全统计,现已讲述党史故事1200多场。9月9日,他又带领《不灭的军团》采写组出发,沿着红五军团的战斗足迹,准备挖掘、收集、写作一部以红五军团从诞生至牺牲为主线的作品。
生活的馈赠无处不在,生活的责任和担当也无处不有。深入生活、创造新生活,珍藏好生活中的旗帜,记录好生活中流淌着的人和事,这也许是卜利民的另一部或几部作品的开端,是正在行进、还在成长中的作品,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