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路疾驰,出兰州过黄河,经银武威、金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牵手祁连山一路向西。千里丝路长廊,那夺人眼球的蓝天白云、疾驰的绿水青山,正簇拥着一带一路的崭新姿容,眉眼盈盈地诉说着。
发展着的一切令人目不暇接,能不浮想联翩?是啊,我无法搞清楚,巍巍祁连山究竟在历史长河中凝视了多少年,但我却知道,新中国成立后兰新铁路的不懈追求,以及我们一家三代火车司机的昨日和今天……
上世纪五十年代,毛主席“修建兰新铁路”的一声号令,建设大军便历尽艰辛,把铁路铺筑在了崇山峻岭中。1956年,父亲从抗美援朝战场转业后,还没有来得急脱去军装,便和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建设者汇聚到了大西北。父亲走进了刚建成不久的兰州西机务段,成为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蒸汽机车司机。
那时的火车司机用“烟熏火燎”来形容最恰当,在机车头上一时浑身大汗、一时又冻得咬牙。父亲担当的运输区段是兰州西至打柴沟,这个运行区段列车旅行时速不足30公里,160公里的区段要跑8个多小时。遇上煤质差、天气不好,一趟车也许得跑20多个小时,在半路换班是家常便饭。记忆中,父亲好像每天都工作在火车头上,回到家也多是黑白颠倒着睡觉,跑车回来睡,走车前还是睡。
勤奋工作、艰苦创业、建设一穷二白的新中国,鲜明地刻画着父辈们的责任和担当。小时候,母亲总是打发我去看行车计划,来到机务段运转室看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好给他准备饭。父亲跑车来去匆匆,一个小竹篮一把检车锤,丈量着春夏秋冬。那时,父亲每一次跑车回来,都显得十分疲惫,就像连脱下那一堆又黑又脏又有汗渍的工作服都感到费力似的。遇到高兴时,父亲也会讲讲行车的经过,最得意的要属如何驾驶机车又多拉了几十吨、在坡道上抢速运行的话题,可说着说着却总会流露出无奈:“哎,什么时候这里的火车旅行时速能达到40公里就好了!”
父辈们的任劳任怨,无时无刻感染着我。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就和我作过一次长谈,他说:“小子,好好干,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结束,你算赶上了好时候!”那是1978年底,我参加工作也当上了机车乘务员时的情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感受到了父辈们跑车的艰辛!一趟车要将十几吨煤投到锅炉里,必须要保证汽水供应,最难的就是过山洞,人被烟熏得无处躲无处藏,而我们担当的这个运输区段,又恰恰要钻过乌鞘岭的七座山洞。
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漆黑冰冷夜晚,我驾驶着蒸汽机车,牵引一列600吨的油龙以十几公里的时速,爬行在千分之二十的坡道上。机车咯吱吱咯吱吱如履冰床,喘着粗气就是不想走路。伙计三人忙前跑后,好不容易将列车鼓捣到了上水站停车,又要赶紧到煤斗去刨煤。煤斗的煤冻得梆梆硬,一镐头下去,震得双臂发麻,半天撬不下一块。两伙计累得瘫倒在煤斗上,我也累趴下了。寒风加着雪花扑打着面颊,融化的雪水顺着脖颈流,我双眼噙满泪水地想,哎,这要干到啥时才是个头啊!那时的旅客列车晚点是家常便饭,有时还能“晚天”,货物积压,旅客滞留,铁路成了制约经济发展的瓶颈!
我是幸运者,改革之年经历了机车换型的喜悦。1992年,我们机务段接来了第一台内燃机车。那天,段上像过节一样热闹,职工们、家属们,来看内燃机车的人络绎不绝。接着,便淘汰了被称为“历史功臣”的蒸汽机车。经过培训,我得到了一蓝皮的内燃机车驾驶证。机务段“鸟枪换炮”了,乘务员由“傻大黑粗”变成了“俊铁哥”。内燃机车拉得多跑得快,牵引2000多吨,比蒸汽机车牵引吨数提高了一倍多。内燃机车工作环境干净、宽敞,时速达到了70公里。开上内燃机车,心气足着呢,当时望着连绵起伏的祁连山,我还与伙计们开玩笑说,啥时能从山下打一个长山洞,直接穿过乌鞘岭就好了,反正现在使用的是内燃机车,咱们也再不怕被煤烟熏了!
父亲那时已经退休了,可还是登上了内燃机车。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眼中闪烁着泪花说:“我当年说啥时火车能跑40公里就好了,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实现了,可惜呀,我差几年却没赶上,不然也能开开内燃机车!咳,咋说哩,今非昔比,铁路走上快车道喽!”
话是这样说,可在当时兰新铁路还是单线,我们机务段的机车从武威南跑车到张掖,区段253公里,货车需运行近10个小时,就是特快也得跑7个小时,客货机车乘务员都要在中间站换班。那时,等线会让最急人,每天开行20余对列车,一趟等一趟。“动脉”一旦发生小梗阻,西北各省便纷纷告急。
期盼中,一声号令再擂大提速战鼓。1994年9月,兰新铁路复线开通了。此举真给我们火车司机长精神,上下行列车分道运行,速度再次提高,仍是武威南到张掖,货车运行只需7个小时,特快只需5个小时。换班取消,列车运行对数增长了二倍。2001年,兰新铁路又上马了自动闭塞信号。这无疑为机车插上了双翅。以前的复线运行,等线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速度的进一步提高,一个区间只有一趟列车运行,后列一等至少10多分钟,前列不到站,后列不能开。现在,绿灯快,黄灯慢,红灯停,2公里左右一架信号机,一个区间可容纳几趟列车你追我赶,时速120公里,运行对数也从46对上升为百余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你说这车快了多少!
2006年7月,兰新线电气化开通,当列车掠过“乌鞘岭长隧”时,这座双线通车的20.05公里长的隧洞,正恢弘壮观妙不可言地审视着祁连山。我在这一年又拿到了电力机车驾驶证,回头瞧瞧,新一代年轻司机基本上都是大专本科毕业学历了,眼下,火车司机驾驶新型电力机车,时速140公里,牵引4000吨,定吨已比过去翻了一倍。2011年,儿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嘉峪关机务段,也当了一名机车乘务员。可以这样说,我们爷孙仨以不同年代、驾驶着不同型号的机车一直在与祁连山对话。
2015年初,儿子因为技术水平较高,被选为客运机车司机。就在当年,父亲便央求他的孙子,希望能上电力机车体会体会滋味。为此,我找了一个晴朗的日子,陪着父亲登上了儿子驾驶的新型电力机车。当列车驶出乌鞘岭20.05公里的长隧洞时,父亲惊呆了:“想不到啊,当年跑车需要3个多小时才能爬到山顶,可现在却仅用了10几分钟,就穿越了乌鞘岭!”望着笑眯了眼的父亲,我感慨万端!
为此,爷孙仨也经常在一起探讨各类机车机型的性能,爷爷说完驾驶蒸汽机车,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我就说内燃机车,然后,儿子便开始讲干线动车组如何如何,和新型电力机车的功能。儿子不愧是铁院大学生,他那一套一套的理论,把我和老父亲听得目瞪口呆。儿子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驾驶时速300公里的动车组行驶在兰新线。“爷爷,爸,老一辈无私奉献的优良传统,一直在激励着我们,您二老就瞧好吧,我不会辜负长辈们的期望、一定以优异的工作成绩来实现愿望!”
今年立秋的一天,我家祖孙三代又一道登上了兰新线的高铁列车。“好嘛,200多公里的时速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九十岁的老父亲,抹着眼角的泪水喃喃着,“开了一辈子火车头,咳,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