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W是学校里的一名教员,与我的好友H君熟识,每每与H君小聚,总不免提及其言行,常觉颇有异趣,虽则皆为琐碎小事,不堪理治风俗,匡正邦国,到底是亲历亲为,亦可消愁解闷,故记之,以期博诸君一笑。
算是序。
发迹史
老W一家原来并不是孟乡人,那一年家乡闹饥荒,逃荒到了孟乡,从此在这里落了户。
孟乡的习俗,这种人称作“外来户”,是受欺负的,而本地人叫“坐地户”。然而毕竟孟乡比较富裕,好歹可以吃顿饱饭,老W一家便安顿了下来。平日便给人帮工打杂,闲时便和同村的一起去讨饭。
然而后来村上又不许讨饭,说是人民当家作主了,不能丢国家的脸:主人家去要饭,这成何体统?虽然老W一家并不知道自家讨饭填肚子和“国家的脸”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更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和自家的肚子过不去,但是也不敢冒险“捋虎须”,没饭吃的时候只好挨着。
后来土改,家里忽然分了几亩薄田,还有一头牲口,然而老W一家和村上没有任何的瓜葛,连“转折亲”都攀不上,分地自然不占优势,这几亩地不过是离村很远的旱地,但是一家人还是感恩戴德,以为从此中兴有望。
然而不久又收了回去,变成了公社,让老W大惑不解。
但是这些政策上的事儿,老W却没时间去管——他连自己的肚子还顾不过来呢!
有一日,老W——那时自然是叫做小W——正在田里秋收,从地里往外背秸秆。
虽然是九月的天气了,然而太阳还是毒辣辣地晒得人有点疼。老W光着膀子,只在肩头垫着一块破布,气喘吁吁地往外运送秸秆,肩胛骨突兀地显露出来,形成一个阳文的“八”字,汗水从脊梁骨和梯田般的肋骨上流下来,明显地带着营养不良的征兆。
忽然,老W在一根秸秆上发现了一个小玉米棒子,连忙掰开来,棒子上的玉米竟然还比较嫩,于是三两下撕开玉米皮,放到嘴里啃起来,虽然带着点生气,但是嚼起来却有一股香甜,一口玉米还没咽下去,却觉得肚子里似乎都熨帖了一样。
邻居忽然急匆匆的跑来,老远就喊道:
“老W,快回去看看,乡长和支书都在找你呢!”
老W由于经常被嘲弄,所以对于此类消息,大多是嗤之以鼻,不加理睬,虽然后来“嗤鼻主义”常常要受到回击,而且大家似乎明显的都不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也没有人愿意遵守这样的道理,往往要对老W加以拳脚,所以后来老W只好改作“不理主义”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因为私自吃公家的粮食是要受罚的,老W不由得慌乱起来,把玉米棒子一扔,又把嘴里的玉米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没等说话,邻居已经一把把他肩头上的秸秆拨下去,不由分说拖着就走。
老远的便看到许多人围在家门口,老W有些惊慌,村长已经是是他前二十年见过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了,这次竟然是乡长,他站在门口半天,才壮起胆子顺着门边蹩进去。
一进门,乡长在座,村长作陪,老W感觉腿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想要下跪,勉强撑住了,然而腰却是实在挺不起来了。
“W老哥,恭喜你啊!”乡长站起来,拉着老W的手,亲热地说。
老W差点又跪倒下来,万万想不到自己的手还有被握在乡长尊手里的待遇,抖抖索索地想把手抽回来,却又不敢:“乡……乡长,这……这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你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县里推荐你去上工农兵大学!”乡长拉着他的手不放,“我这儿天天事忙,没有早来照顾你们家,是我的不对。这次去上大学,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乡啊,哈哈哈哈……”乡长得意而爽朗地笑着。
“呵呵……嘿……嘿嘿……”老W也受宠若惊地笑着,想要说几句,又不知道如何措辞。
村长赶紧圆场:“乡长同志,老W有点高兴懵了,不过我敢打包票,老W绝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对吧老W?”
“是,是,那个……对,对!”老W不停地搓着手。
四周的人也都陪着笑,心下盘算着和老W的远亲近仇。虽则老W日下尚未发达,孰知将来必定不会显贵乎?否则,乡长大人怎么会屈尊和老W攀交情呢?
求学记
于是老W神奇地来到省城,开始了他的大学之旅。
然而老W上大学之前,毕竟只上了一两年小学,只是些须识得几个字,此一来,竟然成了大学生,而且将来是要“吃皇粮”的,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虽然大学老师讲课大部分是听不懂的,然而毕竟也是镀过了一层金,从此倒也扬眉吐气。
大学里的一切都让老W觉得新奇,比如说睡觉,不是睡在炕上,而是在床上,而且还要爬梯子,梯子却又是和床连在一起的,而且吃饭也不肯蹲在地上,却要坐在凳子上。
老师们更让老W惊异,且不说那厚厚的镜片,单是那一叠叠厚厚的讲义和书籍,就足以让老W惊叹不已了——只怕整个孟乡的书加起来都比不过!
但是老W也很看不起老师,比如他们把“麦”字读成“mai”,而不是像老W那样读成“mie”,吃饭的时候偶尔还要用银闪闪的羹匙——这是婴孩才用的玩意儿!这让老W莫名地多了许多骄傲,也多了许多自尊。
尤其是当时老师并没有什么师道尊严,而且经常还要一起去种田。
有一次下田,一个教授挑粪水,挑的歪歪扭扭的洒了一地,老W见状,跑过去接过挑子,稳稳当当地挑了起来,挑子在肩头上有节奏感地颤动着,老教授不禁夸道:“真能干!”这让老W不由得心花怒放了。
老W的习惯,凡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或者了解的,不论如何说辞,都绝不肯变,所以自然不肯向挑粪水都不会的老师们低头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的时光,老W载誉归来,分到了一所小学教书,倒也自在轻松,然而拨乱反正之后,县中老师奇缺,于是曾外出镀金过的老W就被调到了县中。虽然老W极力推脱,然而最终还是拧不过大腿,老W成了县中的一名历史教员,这让老W在骄傲之余,也常常会不安。
而老W的好运也似乎跟着到了头,从此再没有被提拔重用过了。
高中的学生毕竟不好对付,常常会指出老W的错误,比如老W一直把“宠爱”读作“庞爱”,或者把罗斯福说成是英国人,学生会喊“这是错的!”
老W很是伤脑筋,无奈之下,便会一瞪眼,道:
“我都这样读了十几年了,怎么的,还让我改啊?”
于是便鸦雀无声了。
后来学生也都知道了老W的习惯,于是如果某生得到老师的青睐,比如说上课被老W提问之类的,大家就会开玩笑:“呦,老W提问你了!”
旁边便有人会接到:“人家受老师庞爱嘛!”
于是就都哄笑起来,课堂上顿时就充满了快乐的气氛,让老W头疼不已。
就此一端,便知国人的命运确实并不由人决定。虽然老W并不知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然而命运的大起大落,委实让他很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名之幻灭
老W也算得上是学校里的名人,这名气源于一次灯谜会。
某一年的上元节,镇上举行灯谜会。
毕竟是旧历的新年,加上小镇本来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娱乐,灯谜会自然是观者众多,而但凡如此的热闹所在,定然是少不了老W的身影的,虽然答不出题来,老W却也识趣地跟着鼓掌叫好,倒也极有声势。
突然,主持出一绝对:“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
大约是颇有难度的缘故,主持连问三次,竟未有应答。
适巧老W刚刚看过,而且竟还记得,于是惶惶然的举起手来。
“这位先生请!”主持大声邀请。
然而老W还有些疑惑,似乎不相信主持邀请的竟然是自己,而且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人尊称为“先生”,然而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再举手,而大家的眼光似乎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才排众而出,大胆的对出下联:“荷稻立水田,满目翡翠黄金。”
“好!”主持人大声称赞,又十分大声地鼓掌。
周围便稀稀落落地响了几片掌声,老W却极满足,仿佛陡然间高大了许多,又仿佛突然间轻了几斤几两,一路飘飘然地回了家。
此后老W便多所注意对联,后来偶尔竟也写几首歪诗,然而从此却再未逢到机缘可以再次一展身手,这很让老W有些嗒然若丧,以至于多了一份愤世的态度。
“真是一个没文化的时代,中华的传统,唉!”
每次吟诵完自己的“大作”后,老W总要这样叹息一番。
于是只好常常投稿,然而却又都如泥牛入海,屡屡不售,这让老W又凭空多了一份明珠投暗的辛酸,常感觉自己生不逢时,又有些怀才不遇的愤懑了。
“倘若我生在盛唐,你们都须研读我的大作了,妈妈的!”
但可是老W又确实不是个“不求闻达于当世,但留清誉于后人”的达者,没奈何,只好化了数百大洋,在一家免费派送的报刊上,寻了一块豆腐大小的所在,将自己颇为得意的几首作品登了上去,又将样刊上的铅字剪了下来,郑而其重装裱了,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
此后每当有人拜访,老W便要十分得意地指着相框中的文字道:
“在下拙作,请多斧正!”
来客也多九分真诚的谦逊:“不敢不敢,不敢班门弄斧!”
于是宾主尽欢。
老W便会再拿出自己其他作品,摇头晃脑的吟哦起来,当然不忘记再感叹一番生不逢时如何如之何的,直到访客或昏昏欲睡,或落荒而逃。
此后,大约老W几乎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某日,竟真有某慕名而来的访客,极认真的品读起老W的诗作来。
“此诗笔墨游离,生拼硬凑,牵强附会,似是而非,”访客道,“这个字连韵都押错了,出韵了!”
老W的脸色渐渐有些阴沉,然而访客却未有知觉。
“这首问题更大,构思浅薄,前后不搭,你写的是打油诗吗?”访客转头问到,突然看到老W脸色有异,大惊。
“兄台……”
“你懂不懂诗!”
老W几乎是在咆哮了,出离愤怒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秃顶上也隐隐的要溢出血光。
访客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然而老W却更加愤怒了,倒不是因为对方竟然不敢接阵便落荒而逃,而是他隐隐觉得,对方说得都极有道理,似乎正是戳到自己的软肋了。
“这真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时代,知音难觅,唉,知音难觅!”
老W一边摇头,一边黯然的摘下墙上的镜框。
由此一节,便知“名”之一物,实在是害人匪浅。老W原是颇有雅量且具幽默感的,譬如他常自嘲秃顶“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虽然是不许别人妄加评论的。曾有人说他的头顶上是“地方支援中央”,从此便被老W报以怒目主义,然则大致上,老W还是谦逊的,这一次实在是出人意料了。
我不知道老W这一晚是何时才得以入梦的,然而此后,除了仍不时的感叹一番外,老W再不肯继续诵读他的“大作”,他的朋友们却都长长的出了口气。
名之幻灭续
这一年的初夏,学校组织去泰山游玩。若去的,则可以带一个家属;若不去,则可以得一半的费用。
这样的机会,老W自然不肯放过,慨然而行。泰山,那可是当年皇帝老子去过的地方,倘若沾染了一星半点的福气,岂不是飞黄腾达有望?即使不能,那也是一定要去的——差一半钱呢!
于是老W与婆娘收拾物品,一起前往。
然而客车把他们送到山下便不肯再走,而爬山的过程却远比老W所想的艰难,老W也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胸襟与气魄,不由得一路腹诽,暗暗咒骂,兼之记起书上记载,当年皇帝封禅,那可是让轿夫抬上来的,而他还要背着两个人的行囊,否泰真如天地,再加上一旁的婆娘还要絮絮叨叨,怎不让人窝火?
终于上到了南天门,老W又肉疼起来,却为何?原来物品的价钱竟然比山下贵了两倍都不止,且若要看日出,还要租一件大衣御寒,老W不由得大大地懊恼起来,想要回车上去,则车子早已返程去接第二批老师去者!
没奈何,只好忍痛留在山上。
然而第二天早晨,又适逢有云,待到云开雾散,已经是红日高照——白等了一夜!
比及下山,老W已经是怒不可遏兼后悔莫及。
更让老W懊恼的事情还在后面。
原来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名人题字,让老W又有点蠢蠢欲动,尤其是乾隆皇帝所写的“天下第一山”,大气磅礴,万人敬仰。倘若能在此留下墨宝,即使不能与乾隆比肩,然则也可以流芳百世,则幸何如之!老W不由得心驰神往起来。
夫孔圣人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老W记错了,这不是孔子说的,而是出自《左转》)老W颇想也能挥毫泼墨,写诗填词,“立言”于世,则此生幸甚哉!
然而绞尽脑汁却不得其出,兼之此时的老W对自己的诗歌也已颇不自信了。
正懊恼间,忽见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刻着一行小字“某某到此一游”,老W不由得大为光火:乾隆一个死人刻得,一个不知名的也刻得,我却如何刻不得!
于是找了一处平整的所在,于石壁上用剪指甲刀大书曰:“老W到此一游!”
然而“游”字写的颇不顺眼,似乎有写错的嫌疑,而且写的歪歪扭扭,笔法散乱,且周围已经有了好几处“到此一游”,此举又并不特立独行,兼之有“效颦”的嫌疑,老W不禁大大地不快起来。
转念一想,自己的大作竟然可以和乾隆皇帝同居一所,而且学校里只怕仅有自己有胆色在“皇帝身边动土”,又欣欣然起来。再看自己的字,虽然如同鬼画桃符,然而自成一派,绝不雷同,不由得又大大地骄傲了。
正飘飘然间,忽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你在干嘛!”
却见有两个臂上挂着红袖章的人转了出来。
老W一惊,不由得追悔没有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怎可久留?然而忽然胆气又壮了起来:死人刻得,无名氏刻得,这么许多人刻得,我为何刻不得?
进了管理处,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坐在桌子后面,似乎在看什么文件之类,头也不抬。
老W想坐下来,却又不敢,早已编好的满肚子理由又讷讷地说不出来,不多时,便已经是头冒虚汗脚底渗水了,。
半晌,老W才大着胆子道:“那个……”
“罚款!”对方仍然不肯抬头,只冷冷地挤出两个字。
“多……多少?”
“制服”仍不肯多看他一眼,只用手一指墙上。老W抬眼一看,乖乖,“破坏景区财务,罚款五千。”老W感觉到呼吸都困难起来,旁边的婆娘却已经哭了起来。
这一招似乎非常有效,“制服”终于放下文件。
讨价还价的结果,老W付了五百元罚款,终于被放行。
恩怨分明
冬日某晚,老W在校园闲游,无意间似乎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有人聚在一起闲聊。
老W本是极爱热闹的一类,于是悄悄然的踱了过去,之所以须“悄悄然”者,乃是不欲惊动于人之意,大凡国人的习惯,天晚而三两人聚在一起的,则必然会讨论一些旁人的隐私之类,倘若贸贸然的撞了过去,则不能探听虚实,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人前高谈的资料,这是老W所极不情愿的。
走近了些,才渐渐看清,原来却是几个学生。
老W很有些失望。而学生者,又是老W颇不愿接近的一类,因为总有不识趣的常常问出许多让老W结舌的问题来,诸如“采”与“彩”有何区别,“炙”和“灸”何以如此等等,起初老W还抱着要“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道,然而又解释不来,天南地北的说一通,又常常被学生指出更多谬误来,所以后来几乎每次老W都以“查查资料”为遁术而逃了,这让老W颇感无甚光彩。
后来大家都熟知了他的习惯,便常常有教员调侃。
“老W,这个字作何解?”
“人家须回去查查资料!”
于是大家都哄笑了,而老W除了报以“怒目主义”外,无可奈何,所以对于学生者,老W是向来敬而畏之,畏而远之的。
然而这次却有例外,老W从隐隐传来的私语中,间或听到“老W”如何如何的,然而他们显然不是在赞扬于他,因为一段私语结束后,几个人便会突然间大笑起来,这让老W极恚怒了。
这虽则是一个“师道之不存”的时代,然而老W的心目中,师道尊严却是极崇的,“天地君亲师”,师者,乃是可以与皇帝老子平起平坐的,岂可不顾哉?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W几乎是一路咒骂着走回家中。
翌日,下课前,老W将书重重的摔在讲台桌上。
“昨晚,有几个同学背后骂我,”老W极严肃的缓缓从左到右的扫视一遍,“我郑重的告诉你们,我×你们奶奶,下课!”
全班哗然。
然而老W却很快意,仿佛连日来颇让他烦恼的感冒也有些减轻的趋势,大约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
此后的几天,老W便一直处于这种快意中,似乎人也挺拔了许多。
直到校长找他。
“老W,你怎么能在课堂上骂人?”校长质问。
老W本是觉得很理直气壮的,加上校长本就比他还要小着几岁,然而好像有人在背上推着一样,腰仿佛一把折尺样的渐渐的弯了下来;满脸都堆起了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辩解的话到了嘴边,也都变了模样。
“这……我,那个……是这样……那什么,本来我不想这样……但是……”
“你怎么能这样!”校长声色俱厉起来。
老W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又突然地变得煞白,唇齿间的水分也仿佛蓦地蒸发掉了一样,身上的汗水却涔涔的流了下来。
他艰难的咽下口唾沫。
“是他们……我……我错了,……我不应该……校长,我……”
“我看你还敢!”
这一次,老W几乎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校长的办公室,又是怎么回到的家中,两条腿似乎灌满了铅水,脚底下却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然而自己明明是受了委屈,却要赔礼道歉,这话怎么说的?
老W走进洗漱间,本是要擦擦汗,然而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大发雷霆起来。
“你真是斯文扫地!”
然后,仿佛是完成了一项工作一样,老W的心中突然觉得一阵舒爽,渐渐的,镜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自己则成了批判者,于是老W又慢慢地得意了起来,心满意足的躺在了床上,拉过条被子盖在身上,又突然感觉似乎连日来的感冒因为这次出的一身透汗,大大好转了。
“这实在是因祸得福了。”
老W想,然后便又心安理得了。
不久,鼾声渐起,老W睡着了。
不遇之痛
老W也算是个文化人——至少他自己作如是观,且平日也是极力谦逊的,然而却总不得重用,这让老W每每要感叹“不遇于世”了。
大凡中国的文人,多少总是有些“不遇”情节的,或是真的不遇,或是自以为真的不遇,若遇到机会,则要大发感慨一番,似乎不如此,便不能显示自己天纵英才一样。然后便多要纵情山水,或好杯中之物,以遣永日。
然则老W的不遇却难以派遣,夫纵情山水者,则是须孔方兄大力支持方可,如今不论名山大川还是古迹今胜,都有若干部门把持住了大把的收银子,而老W时至今日似仍与公明元帅素昧平生,囊中时感羞涩,且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多要形之于文,而自从“评诗”事件后,老W于为文一道,差不多已是深恶而痛绝之了,这也让一向极“好古”的老W对古人也颇有微词。
幸而老W于饮酒却是极好,虽不能“斗酒诗百篇”,“造饮必醉”却是不需多虑的,尤其当这酒席乃是学校出钱或者旁人请客的时候,老W的酒兴则特别浓厚。三杯五盏下肚,于半醉半醒之间,便常要扼腕席间,“抒其志士之悲哉”,大家也多随声附和,往往尽欢而散,而老W也便志得意满了。
这一日,大约就是“骂堂”事件的后一旬吧,又逢酒会,半酣之后,大家照例又感叹。而老W却不独独要感叹了,大约是近来颇受委屈的缘故吧,老W很有些慷慨激昂的味道了,席间手舞之,足蹈之,唾喷之,沫飞之,端的是一番热闹。
待到席终人散,老W已有了十分醉意。有人想送他一程,老W却坚称并未喝醉,于是大家各自散了。
老W摇摇晃晃地回转,然而往日熟悉的路,今日却极不分明了,仿佛变了一副模样一般,脚下忽高忽低,而就连腿脚也不大听使唤了。
“妈妈的,连你们都要和我做对!”老W暗暗咒骂。
终于到了一处所在,却又仿佛不是自己的家门,定睛瞧去,竟是校长的家。
老W不知从那儿出来一股无名怒火,捡起一块砖头狠狠的砸了过去,然后腿一软,竟然坐在了地下。他抬头看看自己的“杰作”,突然高声唱起来:“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一边唱,一边挣扎着站起来,又是一砖头砸了过去。
看着防盗门上两个深深的砖痕,老W感到一阵极强的快意,往后一倒,竟躺着沉沉的睡去了。
老W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然而却已经不是在校长门前,而是在自家的床上。老W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醉酒前的记忆,如同被暴雨拍碎的浮萍,再也聚敛不起来,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老W觉得身上有点燥热,抬手要擦擦汗,却发现手中竟然还握着半截砖头,老W激灵灵打个冷战,头天记忆的碎片才仿佛一下子的涌进了脑子里——仿佛是砸了校长的门,然后被路过的同事抬回了家,似乎还有人要夺取他手中的砖头,却掰不开他的手指,但是他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骂了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
思量再三,老W决定负荆请罪。
老W在一个同事的陪同下来到校长家。尚未进门,老W的腿已经开始有点哆嗦,等看到校长,老W的便觉得膝盖有点不由自主的要弯曲,同事在后面轻轻一推,老W顺势便跪了下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
“校长,我错了,您大人大量……”
然而却大大出乎老W意料,校长竟然抢上前去扶起老W,一边竟然还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老W,是我的不对,我没有尊重老同志,让大家受委屈了。”
老W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惊疑不定的站起来,真是怀疑今夕何夕了,顺手接过校长递过来的一杯茶,又差点顺势跪下来。
后来才有人透露,原来校长被大大地吓了一跳,害怕再有人效仿此举,竟不敢对老W太过无理,而且从此也收敛了很多。
这又让老W很是骄傲了一阵子。
后来渐渐的没有了下文,如今,老W大约也应该颐养天年,也或者,托庇了乡梓同窗的力量,得到了为尊者的位置而无人敢传其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