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明节,是父亲离开我的第279天。过了春分,我的心就像拴上了铅块般沉重,说不出来的刺痛。节气好比时间盲盒,到了节点不用提醒,就会自动扭开开关,人的心灵也会产生某种感应。
十六年前的那个清明节,爷爷突然去世。那年清明节,济南气温格外高,风也大,中午父亲去医院送饭,下午回来一进家门,说道,“你爷爷,没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窝深陷进去,左腿趔趄,向前虚晃了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那几天,大风刮得震天响,恨不能要把屋顶掀翻,家里电饭煲蒸的米饭全都馊了,没人吃得进去。从外面办事回来,姑父说道,“咱爸这个日子好记,清明。”
人间清明,清明人间。从此,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想起姑父那天说的话,那句话连根拽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跳着脚乱叫的大风,隔壁电视动画片的欢笑声,父亲低垂的眼神,以及一夜白了的头发。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家里人请帮忙客人去北门饭店吃饭,打包带回来一些,有花花绿绿的凉拌野菜,我却一点没有胃口。如果说爷爷的病逝,让我预见死亡,品尝到离别的滋味,那么,去年夏天父亲的突然离开,我就像一只风筝结结实实地断了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16岁患类风湿,35岁痛失父爱,我没了依靠,我第一次坐在了轮椅上!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思念本身。那天理发照镜子,我无意中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脸庞,轮廓,笑容,还有倔强,忍耐,做事认真,易得罪人,连样子也越来越像他。难不成这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我想不明白。朋友寒姐见我一直走不出来,劝慰说道,“爸爸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件衣服,人家还不能换件衣服吗?”我木木地呆坐一下午,同样理不出头绪。这二百多天里,我翻遍了有关亲情与怀念的书籍,疯狂地寻找着什么,但是每次都失望而归。我找不到一点安慰,就像我手中的笔掘不开一点光明,白天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晚上瞬间打回原形,内心的亏欠与愧疚如潮涌般袭来,反复折磨着我,是不是我再努力一些,父亲就能少受点罪呢?我没有答案。
父亲去世后的离别之痛,我每一次写出来都不尽相同;父亲离开的日日夜夜里,我每一天都像摸黑赶夜路,没有方向。或许,死亡从来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不易觉察又不愿承认的过程,我们的每一次获得,都是为了失去,而每一次失去,又不过是提醒我们生命的意义:时间很吝啬,生命很短暂,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当下。对母亲来说,父亲走了,她才真正加速老去,身体消瘦、丢三落四、精神恍惚、念念叨叨,她与他没有爱情,也没有浪漫,有的只是左手与右手的爱的习惯。而到了清明这一天,似乎所有的隐忍和苦痛都能顺理成章地爆发出来,然而,我已经哭不出来,不是我变得麻木,而是我的痛已经结了痂,在外人眼中需要时间去淡化,在我这里时间只会加重痛感。女作家邵丽擅长写亲情小说,她在《黄河故事》里写父亲,她在《金枝》里写了父亲母亲,以及一个家族的爱恨情仇,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周语同是个画画的艺术家,她的父亲周启明与母亲朱珠结婚多年后,母亲才知道他在乡下有门娃娃亲,那个叫穗子的女人为他生下女儿拴妮子,守着老宅度日,后来拴妮子进城认亲。直到周启明去世回老家安葬,朱珠才第一次回去,而那个时候穗子已经下不来床,但拴妮子的四个孩子个个有出息,大女儿在国外定居,成为知名管理咨询公司总裁。周语同说道,“说到底,我母亲和穗子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个人。她们的争与不争,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轮回,就像负阴抱阳的万物,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不过是两者的姿态和位置不同而已。而我和拴妮子,不也是一样吗?我虚张声势的强大,她无所畏惧的坚韧。她不屈不挠地跋涉,我无可奈何地退让。一个父亲衍生出的两个家庭,高低贵贱,谁胜谁负,最终的成败又有多少意义呢?”
看到这里,我突然懂了。无论何种情况,我们都是靠亲情之间的某种较量或张力互相支撑着——爱也好,恨也好,痛也罢,最终都会化解为无言的爱。当父亲从我的生命里抽身而去,那股子精神力量瞬间消失,我的世界有如坍塌。这种力量很奇妙,它在的时候,我们往往相斥,它没了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受到亲情的失重。这种重量,或曰尊严,骨气,执拗,是一个人的全部秘密。这样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呢?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依然好好活着,依然继续咬着牙较劲,哪怕是与自己较劲,也许这样他才会放心。
一年一清明,心清才会明。迎着鼓胀如帆的春天,去看父亲,去看春天,去看这个世界的美好与斑斓,荣枯与黯淡,看的过程也是唤醒记忆,缅怀亲人,索性把心全部打开,毫无羁绊的,亮亮堂堂的,嗅嗅草茎的气息,欣赏花儿的姿态,山里的迎春花、二月兰、油菜花……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来的小花,不争不抢,不亢不卑,开得一片粲然,用手机软件识别都显得多余;再踩踩湿润的泥土,大口大口吮吸新鲜空气,瞬间觉得心被一汪清泉洗过,一尘不染,几近透明。使我想起《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场景,过去读总觉得与己无关,有了阅历加持再读,竟触目惊心,读出生死的态度——先是宝玉生怕践踏了花,“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接着,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上挂着行囊,手上拿着花帚”;宝玉提出把花扫起来,倒入那水里,黛玉说那样会把花弄脏了,“那犄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黛玉葬花,初看是黛玉洁癖,再看是埋葬青春,深入领悟则是道出作者曹雪芹的大生命观:“质本洁来还洁去”,指向人格的高贵、精神的清明。这一点在宝玉身上也淋漓体现,第91回中,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障碍。”宝玉又说,“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一个“借”字,道出生命的真谛——人来到世上走一遭,原来都是来还债的。对中国人来说,清明节亦是感恩节,在思念中回忆过往,在回忆中心存感念,从而走向精神明亮,人格清明。
第279天。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呢。我要好好写下去,不回头,不停歇,直到有一天,我完完全全活成了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