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席夫有一次到佛罗伦萨演绎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遭到了儿童袭击,一块石头扔到了他的眼睛上。幸亏事后没有大碍,他借这件事说明,古典音乐没有必要强迫孩子接受并喜欢,那个儿童是针对老师听音乐的规定而发泄不满的。但为什么恰恰是贝多芬,让今天的学生们如此烦躁,听不下去并有极端举动呢?也许,在不确定性充斥的当今世界,贝多芬音乐里的雄辩与自信,步步为营的推进与论证,以一种不可置疑的确定性惹恼了心猿意马的孩子们,就像大人们对他们的训导。
《皇帝协奏曲》是贝多芬的最后一部钢琴协奏曲,完成于1809年前后。这一年他的老师海顿去世(尽管海顿让贝多芬这个个性太强的学生不愉快,但他的钢琴作品还是深受海顿影响),拿破仑的军队包围了维也纳。一度贝多芬躲进地窖避离兵祸,他的耳朵当时有一点听觉,听得见军队炮轰的声音。置身艰难时刻,却写出最具英雄主义色彩的“皇帝”,也是外部环境对一个巨人强悍内心不起作用的讽刺。让人咋舌的是,“皇帝”的第一乐章超长,几乎是常规协奏曲作品的长度,加上第二与第三乐章,有了一部交响曲的体量与规模。贝多芬式的宏伟与高贵,阳光刺破云层的浩大力量与雄浑景象,乃一派“皇帝”君临天下,巡视大地的气势。
出生于1931年的钢琴大师布伦德尔,既是演奏名家,也是学者,曾对贝多芬的作品进行过完整的修订。他对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赞美有加,当年,正是车尔尼进行了《皇帝协奏曲》的首演,对老师的作品有丰富的评介。布伦德尔认为,除海顿之外,贝多芬学习的对象还有莫扎特与巴赫。贝多芬年轻时造访过莫扎特,弹琴给莫扎特听。当时他初出茅庐,莫扎特想不到这是一位未来就要登场的钢琴“皇帝”。布伦德尔说,贝多芬的作品里任何素材都有确定的用处,如同论据,秘密地指向结论。贝多芬的气势,来自论证的缜密与丰富,近乎百川灌河,最终形成了大海的激越。不过,布伦德尔演绎的贝多芬以深刻见长,在力度与辉煌上,其他大师不遑多让。我觉得演绎贝多芬还是要“抡”起来,让钢琴如同激越的战马,尽管贝多芬晚期作品沉思的内容逐渐见多,是英雄在自己的影子里回顾,但壮怀激烈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血脉贲张、激情澎湃,才让自我沉思的贝多芬有了意味,极动,预示极静。
这些年,学者开始讨论贝多芬音乐里“幽默”内涵。通常,幽默是对伟大与严肃的解构,是在神圣的仪式之中做鬼脸。“幽默”这个词语用在贝多芬身上,属于别样意味。贝多芬的确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他的钢琴作品里时常速度忽快忽慢,有意难为弹琴者。这是一种俏皮,玩笑式的善意揶揄。说到海顿的幽默,大概没有问题。他是一个老好人,而老好人幽默起来,更有喜剧效果。除了交响乐,他的键盘音乐里幽默的火花也比比皆是。
贝多芬是一个异常严肃的人,人性里尽管也有魔性的影子晃动,但更多是对世界不完美的愤怒与不满。他的善良,从对侄子卡尔的关爱中可见一斑。他高估这个世界里的人性,以为自己的努力,可以让他人变好。卡尔的逻辑则是你让我变好,我偏偏变坏给你看。这属于幽默,彻底黑色的幽默。世界与他人,共同在伤害一个失聪的巨人。如果说贝多芬幽默,可以看作他对一次次善意落空的回击。
古典音乐在当下遭受的挑战之一,就是对确定性的疑问。文化的相对主义,世界的不确定,已成为主流认识。贝多芬的雄辩,新一代听众可能会觉得可笑,因为他们习惯了喜剧地看待人世。听贝多芬,需要正襟危坐,他的每一个乐句都前后相连,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那个袭击席夫的儿童,在一种强制的压迫感里出手,就像要打断这种确定性。而自二十世纪开始至今,如何看待经典与演绎经典,成为大问题。古典音乐,渐渐演变成了一个个学术题目,难以与娱乐真正挂钩。音乐于贝多芬是线路明确的行程,站台清晰。但乘客觉得烦了,认为太多的确定就是专制。贝多芬对卡尔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