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第一财经
中国科幻小说越来越成为文学界的热词。不过,在科幻小说家、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夏笳口中,“科幻小说”依旧是“小众的”,是与“主流文学”相对的概念。“它永远与大众所熟悉的‘常识’存在距离,永远处于相对边缘和受压抑的状态。”最近,由夏笳主编的短篇科幻小说集《寂寞的伏兵》出版。通过这部小说集,她希望呈现的,正是这支很长时间中在荒原上自娱自乐的队伍的整体风貌。
《寂寞的伏兵》脱胎于夏笳在北京大学的博士论文,不是史论专著,但带着史论的视角。其中收录的13篇短篇小说,包括中国最早的“赛博朋克”(cyberpunk)之一《决斗在网络》、刘慈欣的《流浪地球》等。不过,作品的知名度、精彩程度并非她选择的唯一标准,她更希望凸显的,是1991年至今,中国科幻小说界的多元面向。比如,陈楸帆的《G代表女神》以女性的私人体验作为故事的切口,在夏笳看来,这种视角在稍显“灵肉分离”的中国科幻小说中并不多见,所以将其收入书中。“陈楸帆也写过一些经典之作和得奖作品,但我觉得这部作品是最能代表他特点的”。
《寂寞的伏兵》所收的小说,其发表的时间起点为1991年。事实上,作为对“现代资本主义开启的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进程给传统生活方式带来冲击”的反映,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已有100多年。依照夏笳的梳理,最初的“科幻热”源于国人的译介,其中不乏鲁迅、梁启超这样的文人。“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这是鲁迅对科幻小说的态度。当时许多文人的原创科幻小说,大都寄寓着老大帝国蜕变为现代国家的梦想。故事中的中国常常是已经走向富强之路,主导了世界格局。进入民国时期,也有不少小说家借科幻针砭时弊、臧否人物。
新中国成立直至1966年,科幻小说始终没有进入“文学”的大雅之堂,蜷缩于少儿刊物的版面,被定位为“科普教育读物”。1978年后,科幻小说随着英美小说一起被大量译介到中国,激发了国内小说家的写作,进而形成了1981年的高峰。短短3年,科幻小说创作者的数量从1978年的30人扩大到200人。
夏笳之所以将1991年作为另一个时期的起点,是因为一本重要的杂志。那一年,四川科协旗下的《科学文艺》改名为《科幻世界》。“从这次改版开始,这个杂志用了一系列手段,把科幻当做一个文化品牌的标签打出来。这和1980年代把科幻当做科普教育的从属,是不同的。之后,科幻小说就这样慢慢发展到现在,培养了读者、作者,也有了现在那么多组织机构和发表平台。”
夏笳是从小熟读这些作品长大的,然而要她在那么多喜欢的小说中挑出13篇来代表26年,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书的篇幅限制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她不得不做很多割舍。所以在前言的最后部分,她把那些“同样十分值得一读”却没入选的篇目都一一列明。
谈论今天的现实无法脱离技术
第一财经:你自己也是科幻小说作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科幻的?
夏笳:我中学的时候开始写作、投稿,曾向《科幻世界》投稿,但是被退稿了。大学时,我在网络上和一些网友一起写着玩,无意中被一位编辑看到,拿去发表了。所以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是2004年的《关妖精的瓶子》。
第一财经:26年来,科幻作家的关注点和表达方式有什么变化呢?
夏笳:1990年代至今,其实是一个比较独立的时期。1990年代,中国科幻出现了所谓“新生代”作家群,在我看来,存在三种不同的方向。第一种大多围绕个体与环境之间的冲突展开,从人道主义角度对现代文明和都市生活提出质疑,并往往带有青春期反叛或感伤怀旧色彩,代表人物包括星河、杨平、凌晨、赵海虹、苏学军、柳文扬、刘维佳、潘海天等作家;第二种则重新走向感时忧国的救世情结,同时呼唤某种道德责任感和英雄主义激情,其代表人物主要是何夕、王晋康、刘慈欣这三位所谓“核心科幻”作家;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常年在新华社从事新闻工作的韩松,运用其风格化的叙事手段,走出了一条以科幻小说进行文化批判的另类创作道路。
2000年后,80后科幻作家开始陆续发表作品,被称作“更新代”,其中包括陈楸帆、飞氘、长铗、拉拉、宝树、张冉、钱莉芳、程婧波、迟卉、郝景芳、夏笳、陈茜等。
第一财经:科幻小说虽然是借助想象力塑造一个未来时空。但很多时候,它反而更能体现人类在当下的生存现实。在你看来,主流文学作品刻画的“现实”,和科幻小说中传达的“现实”有什么不同?
夏笳:当要表达现实本身超现实的一面时,主流文学作家会选择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去写,他们可能会回避一些技术上的术语。但是,对一个从小阅读科幻作品的人来说,他会倾向于以技术性的角度去表现。实际上你会发现,今天,中国人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一样,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无法抛开技术来谈人的存在,也不能单单用诗意或者感伤的方式去描述。技术的部分,包括技术和人的关系,是应该探讨的。
第一财经:从那么多小说中选出13篇,似乎很难。在选篇上,你有什么标准?
夏笳:当时为了写论文,我需要读大量的作品。《科幻世界》这些年刊登的,我都一篇篇去看,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我自己所挑选出来的重要作品清单。比如,我选的第一篇是星河的《决斗在网络》,他非常高产,很有能量,写作风格也一直在变化。《决斗在网络》作为他的早期代表作,可以说开创了中国“赛博朋克”的潮流。当时,互联网还没有流行,大部分人没有条件上网,小说中关于主人公进入网络空间的描写,是非常有震撼力的,几乎影响了一代年轻人。
我的选篇标准不光是得奖与否以及在读者群众中的影响力,虽然这也是重要标准。事实上,陈楸帆的《G代表女神》不可能发表在《科幻世界》上,它的读者可能不是那么广,只是一小部分读者认同。但我认为,这部作品很能代表他在整个科幻创作群体中的特点。这里面,也有一个史论角度的考虑。所以我在入选的每篇作品后面都写了一段几百字的论述,来对作者的创作特点和入选作品的内涵做一点分析和阐述。
科幻小说的“国际”,基本就是指美国
第一财经:你觉得现在中国科幻小说在国际上处于怎样的位置?
夏笳:其实,我们现在说的“国际”,基本就是指美国。除了美国之外,其他国家的科幻并不很繁荣,包括德国这样注重技术的国家在内。德国的科幻特别小众。美国具有巨大的科幻市场、科幻产业的环境。还有如加拿大、澳大利亚这样的英语国家。近年来,我们科幻小说方面的交流主要也是和美国交流,主要通过少数几个人。美国科幻说实话一直是比较“排外”的。
这种“排外”是指:他们的读者基本上很少读翻译作品。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国具有巨大的科幻市场、科幻产业的环境,他们自己的作家和作品体量就很大,再加上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的作品。另一方面,美国本身就是个移民国家,他们的科幻创作本身就具有非常大的文化多样性。比如,刘宇昆是美国作家,用英语写作,但是他又会写一些带有中国元素的作品。
中国这几年正在崛起,不光在科幻小说领域,在各个领域,美国都对中国特别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和美国的编辑才有发挥的空间。其实,过去他们也很努力,只是能够溅起的水花比较小。当然,其中还有意外的因素。比如,《三体》刚刚出来的时候,大家认为不会卖得很好。确实没有想到,它制造了这样的效果。这和作品本身质量好是有关的,也不可否认中国崛起的大背景。近几年,中国一直在想如何打入国际,也就是如何被美国的读者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成为现实。
第一财经:美国科幻小说的繁荣,背后有怎样的因素?
夏笳:我觉得这是历史中的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本来,科幻起源于欧洲,最早是英、法,德国也出过许多好作品。到了1920年代,科幻小说出现了从欧洲向美国的转移。我们现在看到的科幻的重心就在美国,而且这个传统是非常连续的,从没中断过。
第一财经:你在书中说到,1981年是中国科幻小说的巅峰之年。1982年,科幻小说很快走上了下坡路。为什么这种转折会发生在1982年?
夏笳:1981年的高峰是因为1978年迎来了一个“科学的春天”,出现了整个社会的文化转向。1978年到1982年之间,涌现出很多新人新作,是一个井喷的状态。到1982年,繁荣之后进入平淡期,也是正常的。但另一方面,因为突然井喷,创作人员内部和科协之间有一些不团结,也产生了争议。人们相互批评和指责,这有碍于作者的持续创作,很多作者产生了思想矛盾。再加上了1983年底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科幻小说也受到了一定影响。
第一财经:从出版和影视方面来说,中国的玄幻、奇幻作品还是要比科幻受众更广。
夏笳:科幻本身在中国繁荣期很短。它从出版渠道再到写作风格都比较局限,所以我觉得它还是非常边缘和小众的文化。虽然大家对科幻比较有兴趣,但大部分人接触科幻小说很少。近年来很多奇幻、玄幻作品被拍成电视剧和网剧,背后是有文化和工业基础的,历史和神怪类的文化在中国一直没有断过,相关的小说和影视作品近几十年来一直都深入人心,老百姓更容易进入这类作品的逻辑。而对科幻作品,人们接受起来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