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谷雨,杨柳飘絮,这是属于兰州的,迟来的春季。
风吹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黄河水,更怕吹落那一树一树的花开,这些盛放在春天的锦簇花团里,安平最爱桃花,他说桃树是孤勇的象征,低矮的树枝上悬着的,是粉色的生命,他的故乡干旱贫瘠,可是从他记事起,院子的中央就长着一棵桃树。
幼年时,安平就靠桃树来分辨一年四季,粉色的花朵是故乡春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预示着凋敝远去,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等到桃子成熟时,正值流火的夏季,一口咬下去,那纯粹的清甜,带着一缕来自根部的干涩,是黄土旱地最原始的味道。落叶带来萧疏的秋,几场象征主义的大风之后,桃树就开始凋零。枯瘦的枝干和衣衫单薄的安平,都不喜凛冽的冬季,雪落下来,桃树的每个关节也和安平的脚趾一样肿起来。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大概要算安平生前最为忙碌的一段时光,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所有人的日常,一开始,关于新冠肺炎的消息只是他手机上日常推送的若干新闻中并不起眼的其中一则,安平很难说清自己为何会从那么多讯息中将它拣出来打开读了一遍,病毒的名字很长,发病的地方更是距离兰州千万里,安平很快就忘掉了这个不愉快的消息。但是没过几天,不断激增的病患数据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口罩脱销、酒精断货,人人自危。
为了防止疫情在监管区域扩散,3A制开始了,这就意味着,像安平这样的监管民警,要在工作岗位上连续奋斗28天,安平将妻儿送回老家,自己留在兰州上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父亲在短信里说过的话,他还说家中老少平安,无需安平挂念。正值年关,独自留在兰州的安平格外想家,往年的春节,他都会回到老家,和村里的老年人们一起吹拉弹唱,他爱带着苦味的秦腔,更爱带着土味的故乡。疫情当前,安平只能在单位独自干吼几句秦腔——
忠义人一个个画成图像
一笔画一滴泪好不心伤
欣喜得今夜晚风清月朗
可怜把众烈士一命皆亡
同事们私下里说安平是一个带着泥土味的人,平日里不修边幅,同样的制服,别人穿得板板正正,安平穿得皱皱巴巴,天南海北的同事,谁也学不来安平的那口散装普通话,安平经常公然脱下鞋子,整理破了洞的袜子,同备勤室的同事总会有意无意跟他开玩笑,平哥,你大舅来了。安平也不觉得丢分,释然的大笑倒让别人感到不好意思。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人,在疫情期间,竟格外讲起卫生来,洗手消毒,循规蹈矩的样子,全不似先前的他自己,大家直说安平要脱胎换骨了,但又很快发觉,洗脚这种事,安平还是懒得做。
这个懒惰的原装土味人,习性顽固,丝毫不被城市的现代文明气息所浸染,渴了喝凉水,累了席地坐,没有任何拿腔拿调的讲究,性格执拗,一旦发觉某个人品行不端,直接断交,连基本的敷衍都省略了,他说自己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妻子大笑说:“洁癖”二字恐怕与安平毫无瓜葛,非要说有,那就一定是莫大的反讽。
这个倔强的土味中年人,却也基本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大大咧咧、为人豪爽,算是一个耿直的西北汉子,监狱里很多犯人都莫名与他亲近,偶尔还会与他聊起过往的生活,甚至在服刑期满以后,还对他念念不忘。安平手下的小徒弟们偶尔偷个懒,都是他顶着,体谅徒弟们的疲惫,同事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也要尽力相帮,即使吃亏也不在意,妻子嘲笑他穷大方时,安平总是讪笑着转移话题。
不停蔓延的疫情,让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工作与家人,取舍两难。安平自我宽慰地说:“如今城市物资紧缺,就算超市足量供应,人们出行购买也很不方便,相比之下,农村才是世外桃源,外来人口几乎没有,隔离状态下,父母攒下来的粮食,便已经足够家人吃个一年半载的。”夜深人静时,安平感佩父亲的胸襟,感激妻子的理解,感叹稚儿的年幼,每日都在期待疫情得到控制的好消息。
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让安平走出大山,安平做到了,大学毕业后他真的在兰州谋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组建了一个温暖的家庭,他应该还有一份值得期待的未来,和一段完整的人生。这是不分昼夜的一场战役,虽然没有硝烟,却把很多人永远困在了冬季。
安平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他一如既往地处理着琐碎的日常工作,闲下来就要打开手机看看儿子学着走路的视频,常常对着手机一个人傻乎乎地笑。很多美好的未来还没有到来,儿子长大成人的日子尚未到来,那么多值得期许的念头还没有生出来,甚至连抗疫胜利的消息还未等来,安平却突然倒下了。
人们高声呼喊着安平的名字,轮换着给他做心肺复苏,但谁都没能让他醒过来。这是一场没有预告的诀别,突然到谁都没有做好准备。大家知道安平太累了,所有的人都太累了……
安平说他喜欢兰州的气息,喜欢兰州被沙尘打磨,又被黄河切割的痕迹,喜欢兰州粗粝的饮食,喜欢西北的烈酒,喜欢这片黄土地。安平或许就是这黄土地上瘦削低矮的一棵桃树,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即使花红落地,也要化作春泥,守护根叶。
(田润东,男,甘肃会宁人,2013年毕业于甘肃政法大学,同年参加公安工作,先后工作于河北省保定市公安局技术侦察支队和兰州市公安局强制隔离戒毒所,现在兰州市公安局办公室跟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