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洛阳那天,正下雨——不是“正好下雨”。在江南,杏花春雨平添景致;在桂林,漓江烟雨更见风雅。那样的雨,都是“正好”的雨。可在洛阳的冬天而偏偏遇上下雨,实在说不上半个“好”字,尤其对我们这些盆地里捂惯了的南方人而言。
雨固然不大,雨丝很细,很密。这样的雨,本该有点儿意思,即便不撑伞,淋着微雨慢慢走,也是一番情致——不是总有喜欢浪漫的年轻情侣,偏爱不打伞在漫天飞雪里慢慢走,希望能不知不觉“走到白头”么?
设若单单是这样的雨,确也不算恼人。然而偏偏有风!那风像是一条条急欲找地方冬眠的蛇,吐着腥红的信子,从你的袖口领口裤管里见缝就钻,又黏又腻,又湿又冷。而等它钻进衣服之后,你才发现那不是蛇,竟是一条条蚂蝗,因为它甚至穿过你的皮肉,让你的骨头缝里都是一阵阵冷浸浸的寒意,于是牙齿忍不住上下叩击,汗毛也赶忙根根竖起。那没钻进皮肉的风,便阴森森地龇开了啮齿,趁人不备就咬上一口——真的,从中原回来后,我的脚踝和小臂上满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都是那风咬出来的,是为“血证”。
按计划,我们在洛阳的目的地有两站——白马寺和龙门石窟。白马寺的游人不多,阴沉沉的雨雾里,全然不见“中国第一古刹”的辉煌。一片枯荷在寒塘里瑟瑟而立,偶尔几只慈鸦莫名惊起,在人头顶上一阵恓惶地乱飞,最后落在枝叶枯索的古槐上。龙门石窟也是人迹寥落,一座座残肢断臂的佛像无语地任由稀稀落落的人们观瞻唏嘘,还有那些空洞洞的石龛,一个个全在苦雨凄风中向我们睁着无望的眼,看得人心里直发怵。
在凄风冷雨里草草走完预定的行程,我们瑟缩着回了酒店。
然而我心中终是不甘!洛阳,是中原城市中我最向往的一座——没有之一。“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洛阳佳丽本神仙,冰雪颜容桃李年”……如果说江南小镇是豆蔻年华清新婉约的少女,那么洛阳就该是我心里刚出阁的新嫁娘,明媚娇艳,风情万端。而眼前所见的,分明是人老珠黄的青楼艳姬,虽然曾经风华绝代艳冠群芳,如今却只是明日黄花,苟延残喘而已,哪里有半分诗风词韵里的洛阳气象?
十三朝古都,纵使风侵雨蚀,也总该留着一点昔日繁华的影像吧?然而那个洛阳,我该向哪里去寻?
心有不甘,晚间我便邀约了两位朋友一起出门。
跟着手机导航,我们搜寻到附近一个商步街。一去之后,大失所望——虽然不是白天触目的萧瑟冷清,但除了跟别的任何城市商步街同样的繁华热闹以外,并没有半分洛阳的性格。这不是我要找的洛阳!
可是,我要找的洛阳,又隐身何处?
我拦住路边一位美女问:“有没有一个地方?就是,特别有洛阳味道的……就像,武汉的户部巷……成都的宽窄巷子那种……”我连比带划,尽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准确,然而想用的描述太多,却偏更结结巴巴,完全组织不成一个连贯的句子。好在对方已明白我的意思:“有啊有啊,老城十字街!”我忍不住在心底欢呼一声!
转身疾步到街口,挥手招了一辆三轮:“师傅,去老城十字街!”
“中!”
三轮车师傅很是热情,一路上嘴不歇声。浓重的方言发音,让我总有年三十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小品的错觉。
七弯八绕了好一阵,车子停下来,十字街到了。
低头弯腰从车座里钻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串串大红色的宫灯。长圆形的宫灯玲珑有致,盈盈烁目,一排排一串串一溜溜,仿佛古时女子头上的红宝石步摇,倏然间把人带回汉唐盛世。拨开岁月的风尘,一千多年前,那些罗带翩翩彩袖轻拂的宫女们,提一盏这样的红纱宫灯,臻首低垂莲步姗姗,走过回廊曲槛,踏过玉墀兰阶,那娉婷的风姿该是怎样的摇曳多情?
雨还在下着,给那些灯光更增添了几分朦胧氤氲的情致。暖融融的灯光里,便是先前那咬人的风也变得妩媚和妖娆,像电影《青蛇》里紫竹林中撩人的小蛇妖。纵使被她咬上几口,那也是痛并快乐着的吧?
撑开伞,我们举步前行。雨色里的石板路朦胧地映着绯色的灯光,仿若闪烁着霓虹的星光大道。历史沧桑感和现代舞美声光的碰撞,偏偏是出人意料的和谐。
这是一条夜市美食街——夜间为市,白天为街。此刻夜市上摆满了各种风味小吃摊,四川的锅盔、麻辣烫,新疆的切糕、羊肉串,广州的云吞、烧麦,还有网红小吃麻辣小龙虾、油炸臭豆腐,以及小年轻们喜欢的炒酸奶、杏仁茶……最多的还是洛阳本地的特色小吃,水席、烩饼、不翻汤、烫面角、浆面条,凡此种种。
夜市上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的店招和小贩们循环播放的吆喝声,交织出满满的市井烟火味道。如果遇上天气好,这条街上想必很是喧哗热闹——我不知道别处是否如此,但仅我所去过的所有城市,美食街似乎都是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我说的是热闹,而不是繁华,虽然在很多地方热闹也是繁华——然而这晚,街上的游人却是稀稀落落,摊贩们倒似乎比游人还多些。
天实在太冷了!
我们走马观花地看过那些小吃摊,兴兴悠悠踱进街边一家小店。店主是个年轻女子,坐在靠里边的角落,见我们进来,只轻忽飘过一个眼神。那眼神似有若无,仿佛微风中闲闲地掠过一片鸟羽。她并不起身相迎,也未出声招呼,任我们自己在店里溜达。这倒好。我是最怕那些过分热情的老板和店员的,以致我对女人们狂热喜欢的“逛街”从来都是敬谢不敏,虽然我也算是个女人。
店里摆着各种手工艺品和装饰物。我向来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在琳琅满目的各式物件儿中看得不亦乐乎。一对羽毛做的耳环,大红配大绿,活泼泼地,颜色大胆又新鲜。一把小梳子,只半个手掌大小,原木的质地和色泽,不做任何装饰,笨笨的好生可爱。一对泥塑的小人儿,嘟着嘴将亲未亲,男孩儿乱糟糟的头发,女孩儿粉扑扑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一起搓泥巴的小玩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只民族风的腕表,皮质表带上串着红红绿绿的木珠子,有一种旧旧的朴拙的美感,表面上镶着一串英文字母,I love you……
一番挑拣后,我买下那只腕表,走出了小店。继续往前,两边多半是卖本地特色小吃和特产的铺子。很多小店门口都摆着“牡丹十二品”——牡丹花做成的各式茶点,牡丹花饼、牡丹花糕、牡丹花脯、牡丹花茶等等,很适合随手带几盒回去做伴手礼。
前行百余米,便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原来街以“十字”为名,盖取其形似。
反正没有确切的目的,我们随意定了一个方向,往左继续。我说的是往左,而不是往东往西或者往南往北,因为在我们的习惯思维里,只有“前后左右”,而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似乎是南方人和北方人一个极大的区别,也让我们差点闹个乌龙,此是后话。
转过街口就没了夜市,街面忽然变窄,也冷清了许多,好多店铺都已经关门打烊,只能借昏昏然的路灯勉强看清店招。这真的是一条“老街”,从一路店铺出售的东西就可略见一二。有卖笔墨纸砚的,有裱画纸画框的,有租戏装戏服的,还有出售梨膏糖和各种膏药的——那“梨膏糖”只看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药还是糖,但最多的还是出售出租丧葬用品的小店。风凄雨冷的寒夜,昏暗朦胧的灯光,狭窄冷清的街道,再陡然见到那些黑底白字写着“寿衣”“冰棺”“墓碑”之类的店招,我心下恻恻然,不自觉已经闪过好多三流鬼片的经典镜头。好在同行的是两位男士,颇可壮胆,否则我早吓得掉头就逃了。
复行数百步,见一古城楼。大青砖砌成三丈多高的楼墙,下面是拱形的城门,两边有台阶可拾级而上。城门上镶着一块石匾,刻着楷书“瞻云”二字。穿过城楼,前面灯光更是稀落,连风也吹得阴恻恻的,我不敢再前行,提议往回走。回头时,抬眼看到城门的这一边,与“瞻云”相背的位置,也有一块石匾,刻着两个字——“就日”。
往回走时,因为前面灯光越来越亮,我心下稍安,方能再仔细看看两边的店铺。有一家小店门口的对联颇有意思,上联是“家住老宅烦事少”,下联是“身在小院乐趣多”,横批“知足长乐”,倒真有风云不惊的老城人心态。还有一家“李占标膏药老店”,门口立着一个小牌子,仔细一看才知道,这家店创办至今竟已百年有余,已是洛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一家“河南老字号”。
我们边走边论起这条街上何以如此多的丧葬店铺。某君揣测,旧时老规矩送葬队伍都是从西边出城,以寄愿逝者早登西方极乐之意,因而许多老城靠西门的地方都有“丧葬一条街”,洛阳或许也是如此——先前见到的那座城楼估计就是洛阳古城的西城门。有理有据,我们深以为然。
回到十字路口,我们没有改变方向,继续走了数百米,前面又是灯火阑珊。我心中忐忑,便借口寒气逼人,不想再前行。
第二日清晨,我们即启程前往下一个站点。
在车上,我们和导游说起前一晚的探访,方知先前走的那条清冷的老街竟曾是洛阳老城最繁华的所在——东大街!那是隋唐年间洛阳城的宣仁门外大街,也是金元时期洛阳东城的主街。那座老城楼叫做“钟鼓楼”,是洛阳老城的东门,始建于明代,顺治与乾隆年间曾先后两次大修。楼上的大钟与白马寺的大钟为同时铸造,每当古寺晨钟响起,相距十余公里的钟鼓楼大钟也会产生阵阵共鸣,出现“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的奇观,这也是“白马寺钟声”成为洛阳古代“八大奇景”的原因之一。还有,我们最后竟只差了百余米,又与洛阳古城的西大门——丽景门失之交臂。那可是洛阳最具特色的标志性建筑,洛阳第一楼、古都第一门!
民间有“不进丽景门,未到洛阳城”之说。我们千里奔赴中原,说起来竟不算真正到过洛阳,实在不能不遗憾!
一念及此,我从包里拿出十字街上买的腕表把玩——那是我从十字街上唯一带回来的东西。然而我不经意发现,表的指针还停在前一晚的位置,竟一刻也没有走过。我不禁哑然失笑!
春秋楚国那位日夜好龙的叶公,在见到真龙显身的时候,竟吓得拔腿就跑。而我心心念念向往洛阳,一路苦心求索唐风宋韵里的洛阳古城,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在离古城风韵最近的一刻掉头逃离。最可笑是放弃了自己一心寻觅的,偏留下个一无所用的。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叶公而已!
车子在前行,我回望渐行渐远的洛阳,远处的天空,竟然晴明起来。洛阳,还是那个我最向往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