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是我的同龄人,我比他虚长一岁,可自从认识开始就没觉得他有什么从前年轻如今年老的改变,他似乎是不变的;红柯是我的朋友,是君子之交式的往来,交情从始至终既无升温也未淡漠,是老熟人却无多少只属于我们之间的特殊故事;红柯是我的校友,我多年前曾在陕西师大求学,他多年后成了那里的教授;红柯是我的同道,他是小说家,我在作协供职多年也写一点小文章。不过说到是同道,他却要出色得多,无论是在西域还是在长安,无论是在技校还是在大学,他都是一个以笔为生、从无懈怠的写作者。他看上去并不擅长言辞,但同他聊过天儿的朋友都说他特别能说,不管教师这个身份是不是他最恰切的职业,作为作家,他是很典型也颇具代表性的。在一个自己向往的世界里活着,并努力以笔为旗,试图带领更多的人们通过文字喜欢上那里。他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写作者,谁也弄不清楚他的写作目标和终极地究竟在哪里。
然而,他的生命却在56岁的盛年戛然而止。2月24日上午,我从朋友圈看到一则消息,作家红柯突然去世了。因为太突然,所以比震惊更直接的是不敢相信。赶紧联系陕师大和陕西作协的朋友,确定消息属实,不禁悲从中来。我看到案头上摆放着刚刚收到的他寄来的新书:《太阳深处的火焰》,却必须要面对他本人的生命停止燃烧的残酷事实。56岁,是鲁迅离开这个世界的年纪,但80年前的时势,鲁迅被同时代人称为“老头儿”已经很久,人们似乎并没有太在意56岁意味着老还是不老。可今天,面对红柯的离去,我看到文坛朋友们发出的哀悼里多有对其英年早逝的惋惜。的确,无论作为教师还是作家,红柯的事业都处在成熟、旺盛时期;作为家里的丈夫和父亲,他也毫无疑问是顶梁柱。他个头不高,身体看上去很壮实。据说他还经常自觉锻炼,并常常向人推荐气功等健体之道。这真是让人无可言说。在我眼里,红柯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生活很安静,专注度极高,怎么会突然如此?3月26日,我陪铁凝到西安他家中慰问他的家人,在那样的情境中,不禁倍感悲痛。红柯是作家,他的作品仍然在读者手中流传,这似乎也让他的生命有一种额外的延续感。在陕西作协的座谈中,发言的朋友们反复提到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甚至让人感觉他只是当天没有到会而已。
作为小说家,红柯有他突出的标识。这些标识几乎成了人们对他小说的固定化认知。如浪漫主义,他的作品名字《美丽奴羊》、《西去的骑手》、《太阳发芽》、《绚烂与宁静》,等等,的确天然地散发着浪漫主义气息。还要加上他多以新疆为题材创作小说,西域、荒原、风光、风情、民族、传说,等等这一切,让他的小说涂上一层厚厚的浪漫色彩,特别容易辨识。他是秦地人,但大学毕业不久就到新疆工作生活,一去就是十年。于是他内心的世界就积淀下很深的多重文化基因和情感累加。他后来回到了长安城,但他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留在了新疆,可以说他比很多的陕西作家多了一重看关中看陕西的眼光。他今年2月6日曾寄给我他的散文新作结集《龙脉》,他在扉页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没有昆仑山—天山—祁连山的秦岭就是一道土墙,没有西域的长安(西安)就是一个大村庄。”这话当时并没有让我觉得多特别,现在想来,这不正是阐释红柯小说多重性的一个很好注脚么。在新疆与陕西之间,在长安与西域的路上,红柯看到了太多不同的风景,西域在自然地理上与关中的关联度、在文化上对内地的重要性,红柯一定有很深的认识。这或许也是他创作上疯狂掘进的一个强大动力。
小说是由一个一个的细节组成的,不是心细如发的人做不了小说家。我又从书架上找出红柯三年前寄赠我的一本书《少女萨吾尔登》。扉页上他写了这样一段话:“2013年底刚完成书稿,父亲病危,很快去世,我累倒住院。抽出其中第四章以中篇《故乡》发表。山西祁县读者自发召开《故乡》研讨会,感谢山西人民。”他知道我是晋人,所以有此特别交流。
但面对红柯小说我是惭愧的,《乌尔禾》之前的红柯小说我大多读过,也在一些文章里提及、举例过他的作品,但一直没有写过专文给予评论。他是那么高产,是充满了热情和倔强的写作不止的创作者。我想,要追踪红柯的小说,可以等他的创作尽情绽放到一定时期再来交流。后来因诸事繁杂,即使收到他的新书也不能充分展读了。总之是近几年不停地收到他寄过来的新作。他的创作力太旺盛了,我就只能在见面时向他表达敬佩。
所幸还有很多朋友,勤奋的评论家,敏锐的记者,热心的读者,对红柯的作品给予充分的评论,中肯的评价。在红柯去世不久,我的师兄李继凯就力主编辑关于红柯的评论集并付梓出版。这一行动彰显了母校对红柯的尊敬,表达了朋友同道对他的缅怀。收在其中的文章,是学校的老师同学广泛搜求所得,全面完整地展现了红柯小说产生的持久而多重的影响,包含了作家评论家读者对他小说高度、深度和艺术特点的定位、评价,包括他的小说浪漫主义风采下的现实主义精神,这很重要。在红柯的创作因生命的消逝而突然终止之后,再来翻看这些评论,又如一团团热情之火光,汇聚成一种力量,证明着文学的生生不息,佐证着一个作家的价值。我相信,这样的文章结集,是对红柯非常郑重的纪念,从文学上也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足够丰富的资料,同时也是文学薪火相传的一种特殊表达。在此也必须向多年来对红柯创作、工作和生活给予多方面关心支持的人们,对他的作品给予文字评价的朋友们致以真诚的敬意。生命的逝去无疑是令人颇感悲凉的,但有这样一种文学的精神闪烁和情感传递,又是多么令人欣慰。
特别需要声明的是,我本无资质为此厚重之书作序。但念及朋友红柯人已西去,校友师兄格外信任,又觉得以此为评述红柯创作先做个铺垫和准备,不如索性把推却变成一种责任,借此参与到阅读、评介、缅怀、纪念红柯的行列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