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白云远悬,两三簇荷花半开,七八株翠竹挺立……恬淡的乡村景象中,一鸟一蚌一鱼,一对靠打渔为生的夫妻,用充满童趣与灵动的“表演”,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进行了全新的演绎。这是中国儿艺正在上演的儿童剧《鹬·蚌·鱼》。而重新激活这个故事智慧与哲思的,就是剧作家冯俐。从《木又寸》对独角戏的大胆尝试,《山羊不吃天堂草》对少年成长叙事的开掘,到《鹬·蚌·鱼》对肢体、传统戏曲元素的娴熟运用,冯俐在儿童剧创作上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艺术探索之路。她“始终像个孩子一样热爱尝试新鲜事物”,喜欢把当代社会的思考、问题寄托于故事之中,并予以情感与审美的观照,拓展了当代儿童剧创作的艺术疆域。六一儿童节来临之际,围绕儿童剧相关创作话题,本报记者邀请冯俐讲述了她和儿童剧的故事。
可以同时打动孩子、家长和专家,才是儿童剧优秀的标准。
记者:《鹬·蚌·鱼》不同于您之前主持创作的《成语魔方》系列作品。同样是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传统文化,该剧的主题立意更加现代、表现方式更加丰富、艺术风格更加独特。最初,为什么会选择成语故事进行重新解读?积累了哪些创作的经验?
冯俐:《鹬·蚌·鱼》得益于这些年我主持创作系列组合短剧《成语魔方》过程中的思考和经验。同样是以“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传统文化”为出发点,但这部戏,应该说在形象化巧思和演出形式感上,全方位地走得更远了一些。《成语魔方》缘起于我到儿艺上任时,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董伟跟我谈话时提出的要求:把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成语、谚语、传说等,转化为好的儿童剧作品传递给孩子们。 我决定从成语入手。第一次召集创作会之前,我先为这个系列做出定位:它是20分钟左右的短剧,但绝不是简单图解的“看图说话”或“课本剧”,而是具有惟一性的艺术品——要紧扣成语主旨、本意,更要最大程度地发挥艺术想象,鼓励调动多种样式的舞台艺术手段。四年推出的四部《中国故事之成语魔方》呈现样式很丰富。十三个成语短剧中,有偏正剧的、偏喜剧的、偏歌舞剧的,重语言的、重肢体的,放大戏曲元素的、借助人偶的……四年来,通过与多位年轻编导的共同努力,我也积累了更多将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的感悟和思路:成语的智慧、精髓不能丢,但要从“反讽”中发展出正解;要有童心、童趣,让孩子们看懂、喜欢。要给智慧和思想插上艺术和情感的翅膀;要让孩子兴趣盎然,让家长共情动心,让学者看到艺术价值和思想意蕴。可以同时打动孩子、家长和专家,才是儿童剧优秀的标准。
《鹬·蚌·鱼》取材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剧中增加了鱼和渔妻两个“人物”,以复式结构:先创作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有趣又有逻辑的戏剧过程,再推进到“渔翁夫妇相争”的反向戏剧发展,落点放在了对“和谐相处”的形象化呼唤上。这个作品的创作初衷,是中国儿艺面对低幼观众和国际交流作品的短缺,想以没有语言的方式,强化更加形象的视听手段,让小小观众和不懂汉语的外国观众接受无障碍。灵感是在音乐的想象中萌芽的:中国民乐打击乐中的变化多端,可以表现不同节奏、情境的争斗;富有个性的民族乐器如琵琶、唢呐,可以鲜明表现鹬鸟、渔夫这些不同的形象和情绪。这个成语本身是讲争斗会带来两败俱伤,实际就是呼唤和平共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能流传至今,其中蕴含的价值观是相对永恒的。现在全世界都在呼唤和谐,消除纷争,有这个主题作支撑,任何国家的大小观众都会对它认同的。
记者:近些年,您的儿童剧创作给我们最大的感觉是“不走寻常路”,一直在变换方式进行儿童剧的中国表达,比如2015年推出的《木又寸》,不仅在中国儿艺的原创剧目史上首次尝试独角戏,也是第一次对观剧的儿童进行了年龄段的划分。这部作品透露出的对于生命的哲学追问、对于成长的忧伤式解读,都对以往的儿童剧创作构成了一次挑战。
冯俐:《木又寸》的主人公是一棵森林里的小银杏树,因为美丽被移植到了城市。她告别了山鹰和“树哥哥”,一路经历着柳树大姐、杨树兄弟、小男孩、老奶奶、知了、流浪猫等生命过客的悲欢离合;经历着拆迁、修路、挖湖、造山带来的迁徙。在驿动的生命旅途中,努力适应着变化,始终渴望着温暖,守护着尊严,直到再次与树哥哥相遇。这部作品是带领孩子探索生命历程、一路饱尝喜怒哀乐的“心灵旅行”。虽然,它作为“独角戏”的艺术风格独特、戏剧假定性极强,但剧场里的大人和孩子、甚至三四岁的小小孩,都被深深吸引并被唤起了大大的同情心。观剧过程中,孩子和家长如此安静却又不是出于紧张、如此动情却不是因为伤心……都是因为这棵小银杏树让他们想到了自己——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跟这棵小银杏树一样:经历过身不由己的被动和无奈,遭受过别人有意无意的伤害,都惧怕过陌生和孤单,都忍受过卑微和弱小,都渴望过被理解和被尊重,都体会过离别之痛和相思之苦,都感受过不得不随波逐流的黯然和被重新点燃希望的狂喜。散场时,每一个人都仿佛经历了一次沉静而知心的交谈,仍在若有所思。如同好的文学阅读之后的掩卷沉思。沉思中,那被现实揉搓成一团的心,像得了雨露的树叶一样,轻轻地舒展开了。
帮助孩子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界,也帮助孩子学习如何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世界。这就是我的儿童剧创作观。
记者:当下的儿童剧演出市场活跃,但是演出剧目的质量参差不齐。剧目质量的高低很大程度上源自从业者创作观念、演出诉求的差异。您的儿童剧创作观是什么?除了讲道理、教知识、寓教于乐外,您认为儿童剧最应该向孩子传达的东西是什么?
冯俐:我始终像个孩子一样热爱尝试新鲜事物,始终是个没有忘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因而是始终能够亲近孩子的成年人。孩子天生拥有巨大的好奇心和浓厚的求知欲,但孩子不喜欢被小看,不喜欢被对付,不喜欢被说教。他们喜欢被凝视关注、喜欢平等交谈。他们对自己、对世界有无数疑问和困惑,渴望成年人能耐心陪伴着一起寻求答案。儿童剧最重要的功能,是帮助孩子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界,也帮助孩子学习如何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世界。这就是我的儿童剧创作观。
孩子成长需要“糖果”——那些给孩子带来欢乐和趣味的艺术作品;孩子成长需要“预防针”和“果味钙片”——那些寓教于乐的、注重知识性和教育性(所有品德、文化、传统包括革命传统的教育都在其中)的艺术作品。但孩子成长还需要健康丰富的“食物”和滋润心灵的“甘泉”——那些可以一点一滴培育他们健康人格,可以令其心灵充盈、柔软、宽阔的强调审美和情感的艺术作品。我总会非常心疼今天这些吃了太多“糖果”和“补药”的孩子们。懂很多道理、掌握很多信息的他们,心里同时也藏着许多属于他们的“沉重”和“忧伤”,即使还没长到“拒绝幼稚”的年纪,但也都像《木又寸》中的小银杏树一样,对世界充满信任又充满困惑,容易受伤却又不会诉说,渴望被了解、被理解而不容易得到,天真无邪又总是无助。孩子的心更需要清泉般的滋润和抚慰。 儿童戏剧除了给孩子们讲道理、教知识,更应该学会蹲下身来,以艺术的方式平心静气地跟孩子交谈,谈他们想要谈论的一切。
记者: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曾经说过:“中国儿童文学现在已处在一个非常高的水准上,可以说已经在国际水平线上了。”但在儿童剧中,一些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与舞台似乎存在天然的鸿沟,这不能不说是儿童剧创作的一种缺憾。2017年,您改编了曹文轩的同名儿童文学作品《山羊不吃天堂草》并冠之以“成长戏剧”。在您看来,戏剧与文学的关系是什么?你在改编中又是如何兼顾文学品质与戏剧审美的?
冯俐:这部戏的创作,就是中国儿童戏剧向中国儿童文学的致敬。戏剧与文学属不同艺术体裁,拥有各自不同的艺术特质。比如说:小说是“叙述”的艺术,而戏剧是“动作”的艺术等等。二者的精神实质却是相同的,都是人学。其关注的核心都是人。《山羊不吃天堂草》的原小说是一部具有扎实的社会背景、深刻思想性和独特寓言性的作品。但一部作品在自己的文体中实现得越完美,转换成另外的文体时就越困难。在导演、演员和主创们的共同努力下,同名戏剧作品得到了原著作者曹文轩老师的认同,也得到了戏剧专家们的认同。好的改编不仅需要凝练,更需要提炼,需要重新结构。剧本将小说中娓娓道来的顺序描写,天翻地覆地重新编织成两条戏剧线索。一条是具有悬念的情节线,倒叙式的回溯。从少年明子“涉嫌诈骗”被带到派出所开始,在各种人的不断追问中,在“现在进行时”的外部框架里,故事沿着明子独自思索的心理线推进,不断跳回到“过去进行时”,展现明子进城打工,一路上,人生观、价值观不断建立、颠覆、变化跌宕的心理历程。另一条线是把原小说最后才托出的“山羊不吃天堂草”的故事,化作明子巨大的内心疑问,在序幕中,就以诗意的舞台形象提出,构成形而上意味的叩问,随明子一起探寻着“山羊为什么不吃天堂草”的答案,将一个人生问题的思索过程,形象化地贯穿全剧。保持小说的文学品质,创造戏剧的独特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从一度剧本到二度呈现,令舞台上“升华”出“无边无际的悲悯”——曹文轩透过他创造的文学“看到了艺术”。
现实题材儿童剧的创作,难点不在教,而在化——将思想化为打动孩子的艺术形象。
记者:从一定角度看,《木又寸》《山羊不吃天堂草》都可以看作是现实题材的儿童剧作品。而在不同题材、样式的儿童剧中,现实题材的创作难度往往是最大的。您认为,现实题材儿童剧创作的难度何在?如何进行突破?
冯俐:孩子永远需要童话、寓言,需要丰富的想象和鲜明的艺术形象。而现实题材的书写,往往容易陷入具体的生活再现,陷入概念化的形象塑造和只教不化的主题宣讲,让孩子们不喜欢。孩子不喜欢的儿童剧是不及格的儿童剧。现实题材儿童剧的创作,难点不在教,而在化——将思想化为打动孩子的艺术形象。《木又寸》以童话的方式反映了孩子所能理解的现实生活。它的主人公是树,表现的却是人。该剧的创作实践给了我非常重要的启示和突破口,即儿童剧的现实题材可以有丰富的儿童化的写法。以童话的、寓言、甚至神话、魔幻故事的手段,来表现现实生活,这应该是儿童剧创作理念上的一种突破。
那么,如果故事本身就是现实生活里来的呢?那就要向人物的心灵最深处挖掘。《山羊不吃天堂草》里,一群饥饿的山羊,面对一片肥美茂盛的天堂草,却不肯低下头食用,若干天后竟一只只倔强而高贵地死去……山羊为什么宁可饿死也不吃天堂草?少年明子带着心中巨大的疑问,迫于生活的压力,带着父亲“自己去长大成人”的殷殷期盼,带着养家的责任,跟随师傅和师兄进城打工谋生。在他们似乎难以走进的世界,单纯倔强的明子遇见了许多不同的人和事……在生活的艰辛中,不时地感受到温暖,也不时地被逼到了人性抉择的悬崖边。他在乡土文明的坚守与现实生活的压力中不断挣扎,在不断的追问和选择中逐渐领悟到“山羊不吃天堂草”的人格隐喻,艰难而执著地成长着。虽然明子生活在当下孩子并不熟悉的社会底层,但心灵是不分阶层的。从明子身上,他们(包括成人)会看到自己,认识到成长的艰难,甚至认识到人性的复杂。青少年观众会在不断的共情同感中,深深地感受到在长大成人的道路上,自己并不孤独。
记者:随着中外戏剧交流的日渐活跃,国外的儿童剧作品纷纷登上国内舞台,尤其是连续八届的中国儿童戏剧节,让国内的孩子们看到了不少优秀的外国演出。您认为,在儿童剧的创作观念、内容开掘、表现形式等方面,国外同行的实践有哪些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中国儿童剧“走出去”还需要解决哪些问题?
冯俐:值得我们向各国优秀儿童剧借鉴的,简单说,一是在创作观念上可以更加开阔,针对不同年龄,儿童剧也可以是简单的、浪漫的、非完整的。二是创作方法上可以更丰富,传统的从剧本入手之外,也可以从音乐、从舞美、从各式各样的表演技艺入手。三是主题可以更广泛,关于死亡、关于黑暗、关于恐惧、关于孤独,关于战争、关于病痛、关于难民……所有少年儿童关注的话题都值得去慎重涉猎。四是要更加强调作品的个性,发现、鼓励“绝活式”的、惟一性表达。五是在小体量作品中,少依赖声光电,多去尝试单纯表达:将一两种舞台元素,比如色彩、声音、材料、特殊技艺、高科技艺术手段等用到极致。在儿童剧“走出去”方面,中国儿艺已经开了好头,做了非常好的示范,但路还长。我们常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其核心含义,应该是指对人类共性话题的具有民族个性的表达。把握住“共性话题”和“个性表达”,中国的儿童剧会越走越远,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