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家里养了两头猪,一公一母。起初母亲让我朝晚喂猪,还很不乐意。一来猪食有些味道,二来还得起的早,三来玩心甚野,郊野闲游牧牛。哪有闲心?心里有了牵挂便玩的不痛快不是!
猪仔买来的时候,皮肤还泛着红色,粉嘟嘟的,黑白相间,其间还透着熟果的粉红。
家的后院,是朝阳升起的方向。村里的铁公鸡,挺圆了胸膛,喔喔的啼鸣。夜色破开,黑幕尽散,留下灰蒙蒙的色彩,像褪色的水墨,一缕缕!
我耷拉着脑袋,懒洋洋的半眯着,一只眼还在不停的挣扎的拖着身躯。童年的木床,无论多硬,那梦境中飞翔,可掰开入口的彩云,总让人忍不住多留恋一会。哪怕在眯一小会儿,我都能飞的够高,吃的够饱!
小时候刷牙的姿势可谓风情万种,千姿百态!你瞧,这会就蹲在石墩上,一手端着大水瓢,一手拿着牙刷,一口白泡沫,刷罢大口蓄水,把嘴巴鼓圆圆的,然后朝着小菜园或空中噗噗的喷水!晨风带着青草雨露的味道,风淘气些,便吹回吐出的水,逆风袭来。我便咿咿呀呀的蹦蹦跳跳,甩干着身上的水渍。
早晨,打扫了院子之后,我喜欢去家里的那块空地上,挖着沙子,把自己脚埋进去,沙子冰凉凉的,贴着小腿也冰凉凉的,那是昨夜微凉的空气潜入地里的余温。赶着牛群放牧去的叔叔们,偶尔也会嘿嘿呀呀的打招呼!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牛儿也有挂着雨露的青草吃,那是牛儿的‘水果沙拉’,我这样想着,便忍不住痴痴的笑。
‘啪’,母亲拍我脑袋。我委屈抬头视之,用魅惑期待的眼神问母亲,妈,牛早起都有水果沙拉吃,我的早餐吃啥呢?母亲说,从今天起,你啊,给我喂猪!
我真想哭!让我喂猪?这是亲妈说的话吗?拿我喂猪!那我算啥了!猪都比你儿子强了!那我当猪,你让猪来喂你儿子我得了!
然后母亲递给我一桶煮好的‘猪糠’(方言翻译是这样,不知道学名叫啥)。
我只得喏着,提着走,这东西近身不得!这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心想。我还是当你儿子好些。
还没靠近猪圈,两只小猪像嗅着奶似得,顶着撞着围栏,一夜的饥饿让‘你们’饿成这德行!我屏住鼻息,用着长熟后晒干做成的葫芦瓢舀猪糠,倒入猪的木头掏心做的食槽!
俩猪仔还打架!你推我顶的!这年头闹饥荒也就这样了吧!
天可怜见!我说,唉唉,人人有份!说着又舀了一瓢。俩猪仔似乎知道食物多的吃不完,便不打架了!
‘光顾的打架不吃,那不是我们猪做的事情!’猪如是诠释着。用那唯俏唯妙,风卷残云,不吃完是孙猪的猪样,完完整整的证明它俩是猪!
我只得欢!我又说,唉唉,猪猪有份!吃不完这里还有,管你俩吃饱这顿,几天不会饿得慌!
‘啪’,母亲又拍我脑袋。我真怕哪天脑出血,口鼻里流着哈子,天天对母亲您傻笑!
母亲吼说,猪是喂不饱的!你这样喂它们,家里哪有那么多吃的天天这么喂的!
我嘿嘿一笑说,这顿管它俩一天不吃不喝了吧?
母亲火眼金睛,看得我浑身索索白骨不知如何藏匿,她说,哼!又想跑去放牛了?
我只得悻悻然,母亲大人啊,你的眼睛是能拨开儿子的胸膛看到儿子的心的吗?
母亲又吼说,你那眼神盯着茅草房看,我都知道你想溜上去耍耍你的牛脾气!你那小手扭来扭去,我都知道你要抽哪个小子的耳刮子!瞧你那扭来扭去的小屁股,就知道你几天没骑着牛,就忍不住想要自己小屁股摔得开花才得瑟咧!瞧你那惊恐的眼儿滴溜溜的转,小脚不停的打哆嗦,我就知道你一会要撒丫子的跑路!
果真,我脚底一抹油,我就撒丫子的开溜了!母亲真是妖孽啊!还要不要你儿子留点隐私啊!
小时候啥都不得意,就得意小腿跑的快!
烈,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位于我家的东北方西,离我家二三十米的距离。
这不!我已和烈骑坐牛背上,嘴里叼着小草!
东边,朝阳状如‘半抱琵琶半遮面’(我们叫太阳翻山岗),山头微醉,鸟儿嘤嘤作响。我和烈则吹着哨子,打牛踏着青青绿草,越过潺潺山泉间。
烈问,粮带了?
我嘿嘿一笑,拍拍着系于腰间的熟料袋,这可是我昨晚趁着母亲不注意,来回耗时一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抓的五爪子的白米啊!
我说,备齐了!管你我,还有你家五头牛一起吃都能熬得到黄昏!
上帝视角是这样的:一个小屁孩,哐当揭开储米的铁桶,蹑手蹑脚的抓了一爪子的白米,揣兜里,然后又跑出去玩了一会,看看母亲在做啥,然后吹哨又溜出去玩了!而后,又回来抓了一爪子、二爪子、三爪子的搬运……他以为他母亲不知道!他母亲是知会的!小孩子偷东西是不对的不是!但是让这小屁孩没东西吃,饿了去偷别人家的东西,那才真不像话!咱家也有田地,这娃也是下地的,咋就不给他‘红利’了!自食其劳动果实那是要的,自食恶果那就算了!
收回,上帝视角。正文:
烈笑曰,我盐巴也带了!
我鼓掌叫好说,还是你记性像石头,撞着敲着都忘不得!上回吃的那木瓜白米水粥,没盐巴真不好吃!我差点就说真不是人吃的!养着畜生,骂着想着惯了讲出去的话总有点没人样!这习惯真不是好!
村里那叫堂四的鬼东西,不是养了一只大狼狗,所以跟人讲话总觉得别人是畜生!这讲话就要遭报应的!果然,有一次骂人是狗东西,就挨人家一个耳瓜子,打不过人家还放出狼狗,最后被人家用钢珠散弹猎枪把他家的大狼狗崩死!
真可怜了那只凶猛忠诚的狗!狗本性是善良忠诚的,可怜跟了他这不要脸的主!
可不止是狗有忠诚,烈养的喜鹊也忠诚的!
烈养的喜鹊没名字,但吹着哨子,那喜鹊就得飞都他身边。我学着烈吹过几次哨子,那喜鹊就是不理睬我!
我只好羡慕嫉妒恨,眼红着!常常还会抓蚱蜢来喂它,久之,似乎也认得我,跃到我肩头。
放牛,是没有固定的放法的。几个伙伴一起,信‘牛’由缰。但今天不同,我们有得地方去,那地方野味多,水也流的急,河里还有肥鱼!我听得,我脑海里便涌起,鱼儿游到我肚里,又从嘴里游出去,鸟儿朝着耳洞飞来飞去,那水就像大软床……我的心就更欢了。
为牛解开了牛鼻上的绳索,便由得它自个吃草去。我们则拔了衣服就朝河溪里涌去,骄阳似火,河溪里的鱼似乎也肥得游不动,那肥大的鱼鳍,扭来扭去,真叫人忍不住伸手抓了去!
牛的饭是有着落了,我们的饭还得自己努力呢!
村里的孩子都爱水,自然抓鱼的本领可不笑!用手,用削尖的棍子,用脚,用屁熏……
你看这些人!寻思着尝试着用各种手段去捕鱼,恨不得人家不知道他有绝世神功似得!
日照中天的时候,鱼儿依捕的差不多。野竹子倒在水里,这是数日前,放牛的其他伙伴们放在水中的。
竹子砍断之后,放在水中可以存放许久,也不会干枯,以便其他人的使用,这样就不用在去砍其他的野竹子,免得浪费!植物都是有生命的不是!
小时候,放牛皮肤黑的跟烧炭似得的年长者说,牛不能一直在一个地方放着,草是要时间生长的,牛吃了草皮,草在长起来就不容易了!这道理我们都是知会的!所以明日要放牛时,大伙都会问,某某,明天去哪放牛啊?然后一起讨论着。有的小伙伴更是说着自己发现的‘世外桃源’。比如,我们今儿在的这块地就是‘世外桃源’!
竹子切了一块方孔,用水将竹筒内部洗干净,然后将白米由空洞中放入,装入盐巴,装好水之后,用青叶塞住!在将剩余的竹子切成筷子。
起火架好竹筒,过一会儿,等竹子涨了烧裂,那定是米饭熟了!用开山刀轻轻劈开竹子,让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味道飘来!青叶当碟子,烤熟的野味盛在其中。
牛聚在一起是要斗角的!望着草地上,两头大公牛此时在斗角。每个村娃都会呵护自己家的牛的角,用着刀削着尖尖的。偶尔还会领着牛到坡地上滚牛角!
午间,暑气热,牛便在泥地里打滚,泥巴附在皮肤上,太阳的灼热是不怕的,伙伴们也便跟着牛打滚在泥地里,骑着牛,驾驾的喊着!牛一激动起来就跑。
我没骑过马,但我猜想,牛是比马难骑的!一来牛是不听劝的。二来听过有马鞍,却没听过牛鞍!三来牛的肚子约莫要大过马的一半!
骑牛是有技巧的,牛奔跑起来可要命了!那时候,我就骑着一回,牛没跑几步就摔的脚朝天!那就应了母亲说的屁股开花了!
后来,烈说,牛跑起来,要俯身贴着牛背,紧抓着。牛下坡的时候,要抓住牛的尾巴,这样就不会滑落下去。牛上坡的时候,要抓着牛脖子或者牛角……
发情的牛,和刚成年的小牛是不要惹的!
很快,日已西斜。
日光已渐渐隐没了半个,黑暗像是长着脚的怪兽,落在身后的人是会被这黑影子卷走吃了心脏的。
家是在正东方向,夕阳在背后,一群牧牛娃在牛背上嬉闹,田野已没了人影,牛群迈过尘土飞扬,路过坟墓林地,大哥哥们常常讲起恐怖故事。
在前方不远处,还有一处叫‘鬼门关’的森林小道!那条森林小道长一公里,林子茂密,遮天蔽日,光线灰暗,走在里面跟夜里提灯走差不多,路段曲折,关键那块林地是一个很重要人物的坟墓群!
有时候伙伴多,心里好奇的狠,便一起踏进去。但每次走进去,谁都不得走的太快,因为谁都想走在人群中间,有时候大伙争先恐后的走着,便脚步渐渐加快,脚步大的走的能跟上,脚步小的跑的才能跟上;这有人跑了,森林就响起了渗人的嚎叫声;有人嚎叫了,那就有人疯掉;有人疯掉了,里边就没一个正常的了。大伙跑着跌着滚着,人字拖鞋子断了任由它捅过膝盖照样跑着。一公里没了命的跑,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有人就开始抓住身边的人,失心眼红的哀嚎着,哭闹着,那林子本就吓人,这模样谁能忍得的,甩着胳膊,也跟着哀嚎着,又是抓前面的人,等到看到前方不远光明了,才脚步渐缓,到出去的时候,大伙已是衣衫褴褛!
然后,各种喘着粗气脚还不停的颤抖的吹牛皮,说刚才多牛皮,跑在你们身后,一点儿也不得怕!我就想起那句话,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害怕得要命的时候!
我们心照不宣。那时候的天空总有许多飞牛,飘在天空中,像极了一大群汹涌而过的草泥马!
黄昏下的,伙伴起哄,驾着他的飞毛腿的小牛,长鞭而去。我和烈骑着一头牛,抱紧他的腰,打牛奔驰于流年,日光在身后照着,影子在前面跑,拉的长长的,我们像是在追逐我们的影子!我真高兴,我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大哥哥!
下雨天的时候,和他一起用着裹着香蕉的熟料袋,披在身上,他帮我缠绕着。
烈说,笨啊!连系一个熟料袋都系不好!来我帮你!这是你的披风!
我们飞驰在雨中,飞驰在黄昏将近的地瓜园!手中的地瓜,紧紧的抓着,那是我和烈的食物!是谁都夺不去的珍宝!
一年寒假的时候,烈家里有一头小母猪。因为家里需要钱来过年,还有筹钱交学费。
烈的母亲打算将家里唯一的母猪给卖了。
母猪是烈从猪仔一直养到大的,烈从小就爱动物,连松鼠,喜鹊他都养。他的房间很小,估摸就3个立方米左右!里面有许多电器,还有收音机,扇子,电灯,风筝,这些都是烈收集废品自己动手拆装的!那时候烈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天才!
他喜欢穿着那件白色衣衫,略长的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天真善良,我几乎从小没见过他发脾气,小的时候,家里端午节,父亲便让他来帮忙绑粽子,回家的时候还可以带回去几个大肉粽!小时候,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开包子店没空带我,也会让烈来帮忙照看我!
过年的时候,家里会做一些糕点,烈的手很巧,以前就跟着我父亲学过做包子,那时候我家的包子店是村里唯一一家!
烈的家里有一种野红高粱酒,那酒我吃不得!但是,那多出来的野红高粱饭我却爱吃!野红高粱是山里野长的一种粮食!
那天烈的母亲说卖掉母猪!
烈说,你要卖掉母猪我就死给你看!
我在回想这一句话时,我每次都觉得烈,你好傻!你真的好傻!
烈的家里是很贫寒的,母亲为了三兄弟能继续读书,能过个好年,快年三十的时候,母猪还是被人买走宰杀了!
那天起,我就再没见到烈……
14年过去,我依然想你如初。
那年我9岁。
那一天,水波说,村里有人上吊了。
我问,是谁?上吊是很不吉利的啊!
水波说,是烈!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话。我只跟着去看热闹的人群去,海南的寒假,午间热气腾腾,我心里湿淋淋的。
我一路走,一路说着不可能,小屁孩说的话大多数是骗人的,没得见到事实就乱猜说!
我一路安慰自己,说这一定是认错人了!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就算是他,也不会……
我们走了几公里的田路,越过了山谷的溪流,看着眼前人潮涌动,我终于泪眼狂涌。最后,我流了鼻血,我在太阳底下等的太久了,早晨是冷的,中午却热的要命,棉衣裹身,我却感到寒暑交迫!
那一天,村里赶着小孩不让靠近,许多人都退去了,伙伴们也拉着我走了。
烈的离去太突兀,村里连棺木都没有,是临时用木板拼的,又因吊逝,是村里众人大忌,还用荆棘覆盖其体,用铁钉,送去远山……
我只得恨!却无力……
那时候起,村里便有一条用这种逝法唬村里的孩子。听得,我只得黯然。我心里呐喊咆哮!
烈逝去的时候,我家的两只小猪已成年,其中一只公猪过年被宰。
那肉,我一口不食!
母猪交予外婆养,生了一窝的仔,从那之后,一直到今日,都有其中一只小仔是其后!
烈,我们非血缘兄弟,你却视我为亲弟!
谢谢你,照顾我,保护我,编织我幻梦色彩般的童年!
今日清明,我却不知你的墓在何方……
原来,我的记性也像石头一样,撞着敲着都忘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