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间,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头顶星光,脚踩月光,漫步小巷,一阵阵浓郁的黄桷兰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我童年时周末最喜欢做的事情,因为奶奶、张奶奶一直在身边陪伴着。
小巷是张奶奶的小巷,也是奶奶和我的小巷,更是我们仨的小巷。小巷位于先市镇的集镇边上,一侧的石头墙壁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整个巷子又深又窄,似乎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像一口天然而成的小井,在微风中细数着岁月留下的诸多年轮。当走呀走呀,便能在距离小巷口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看见一棵偌大的黄桷兰树挺立着,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只记得奶奶去的时候就有了,需要三四个小朋友手拉着手才能把它团团围住。
黄桷兰树下有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因突发脑梗导致半身瘫痪,可其丈夫和唯一的儿子也因病或其他原因走在了她的前面,所以一栋简单的小四合院里只有她一人独自坚守着。望着空荡荡的堂屋、厨房、卧房,想着生活不能自理的自己,老奶奶总是一个人默默掉眼泪。
有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个穿着时尚的阿姨突然来我家找奶奶,说是先前拖她帮忙在镇上找个做保姆的活有着落了。正拴着围裙在厨房烧火做饭的奶奶,听到喊声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出来了。奶奶拉起围裙一角擦了擦手,便将双手伸出去想要握住对方阿姨的手。
这位阿姨也顺势笑着将手伸了出来回应着奶奶,我跟在奶奶身后看着,连忙也找来一条竹板凳请她坐下。她们边说边笑着,像是相识了好久的姐妹。原来,眼前的阿姨是之前奶奶在街上卖杂货时认识的,就住在街上的一个小巷里,刚好小巷里有位老奶奶,因身边没有丈夫和子女的照料,自己又身体不便,一直想找个能贴身照顾又靠谱信得过的住家保姆,希望能住在她家24小时照顾着。
阿姨想着奶奶年纪比那位老奶奶小一些,家里很单纯,又能独立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关键是在村里名声还都不错,再加上还能活比较稳定多少挣点外水补贴家用,所以就想着来找她了。奶奶听着她说着老奶奶的情况,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我在旁边一直嘟囔着让她别去,生怕她去了就没人再爱我了,我也就很久也见不到她了。
奶奶微笑着回头告诉我,她现在只是先去做几天看看,万一对方要觉得不合适,或者是自己也觉得不合适,那就干脆直接算了。如果彼此相处下来也还算合得来,那就留下来当住家保姆吧,这样按月结算工钱也能多一些,至少能有好几十块钱了,能买好多东西了呢,到时说不定还能涨点工钱,可以直接拿给父亲给我交来年的学费。
同时,奶奶还表示她会经常回来看我们的,说是镇上离家也不远,要是有什么事情也能当天赶回来。我蛮不情愿地回怼着她,哪里不远呀,这可是十多里地呢,没通公路,也没二八大扛自行车可以骑,光靠走路得一个多小时呢!而且,万一那个主人家不让她回来看我们呢?心里有若干种声音告诉我就是不想让她过去。
看着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奶奶便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用手在我头上轻轻抚摸着,嘴里一直安慰着我,说现在家里紧靠着父母亲种那点庄稼挣不到什么钱,家里六口人要等着吃饭,还有人情往来,再加上我们开学还要用钱,像她50多岁了也没啥文化还能在镇上找到一份工作算是相当不错了。而且,要是想她了,周末可以随时去镇上小巷里找她。
听着奶奶有些哽咽的声音,我只接着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动身过去,便什么话也没有说了。阿姨说对方想越快越好,最好是周一就能过去。周一?我低头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今天不就是周六了,那岂不是奶奶只能在家待一天了?心里很着急的我,双手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始终不愿意松开。
阿姨又给奶奶交代了一些那位老奶奶的喜好和习惯,便走了,留下了我和奶奶在门前坐了许久。等父母亲从地里回来时,她便将此前发生的一切说给了他们听。他们刚开始也不大同意,说她也年纪不小了,要是在有福气的家庭,也都有人照顾能清闲享福了,哪能像现在这样老了老了还给城里老太太当起保姆来了。但他们看着奶奶坚决的神情,还是表示尊重她的决定。
就这样,在黄桷兰盛开的日子里,奶奶用牛仔包背着简单的行囊便去了小巷。
二
据奶奶后来讲述,那一天,她是一个人通过挨着一个人一个人地问着路去的那个老奶奶家里。当时,看着走了很久还没走通的小巷,心里还多少有一点发毛,但正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那棵绿意葱葱的黄桷兰树便出现了,顺着树的方向树下的那户人家也就出现了。
两扇虚掩着的木门,带着一点斑驳,门上方还贴着两张红色的大门神守卫着,黄悠悠的带着些古朴质感的门框,无声诉说着这户人家曾经的那些沧桑。偌大的黄桷兰树将房子整个罩在自己身下,尽洒一大片阴凉。偶尔见几朵黄桷兰随风缓缓飘荡,亲切地与前来的客人打着招呼。
一眼望进去,泛着微微黄的几个房门都紧闭着,只有堂屋的门是开着的,堂屋门前是一个栽着各种小花的花坛,旁边的小水池里仅蓄有三分之一的水,水里也没有游来游去的小金鱼。几个房间就这样像是围成了一个圈,正中间又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抬头就能望见蓝蓝的天空,真有点小四合院的样子。
奶奶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又问道屋里有人吗?说自己是来应聘当住家保姆的。听着房子里传出来几声咳嗽,奶奶便推开大门走了进去。花坛对过去的小角落里,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奶奶正坐在轮椅上,双腿上还搭着一块小薄毯,眼睛专注地望着花坛中那些鲜艳的花儿还有在花儿中飞舞的小蜜蜂。她看着奶奶来了,抬头示意她自己找地方坐,并打开了话匣子。
老奶奶说她姓张,夫家姓周,本来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小家庭,但是随着丈夫和儿子的相继离世,这个家便慢慢散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再后来,又因为思念过度和心中郁结,导致一病不起,日日熬着就病情加重成了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多次请当地社区帮忙救助,希望能找一个靠谱的住家保姆贴身照料,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先找一个照看着几天也行。
本来之前家里也来过好几个住家保姆,但要不就是嫌照顾瘫痪病人太脏太累了,就是嫌工钱开得太低了,都没干多久就走了。前一个住家保姆也是听说今天有人要来接替她,便早早收拾行李就走了。张奶奶说着说着,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奶奶看着她有些憔悴的面容,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便问到中午她想吃什么,家里有什么菜可以做,或者是去菜市场买点。
张奶奶说不急不急,现在还早呢,先把东西放下熟悉下家里的环境,再坐下来好生休息一会,也还说着厨房里还有点小菜,不忌口,怎么吃都可以。同时,她示意奶奶就暂时先住在第二间房里,东西可以先拿进去放着,她就住在第一间房里,也就是紧挨着奶奶,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进出门比较方便。
奶奶便按着张奶奶的意思简单地休整了一下,便找了个小木凳坐在她身旁,陪着她看看花、看看蜜蜂、看看天。没多大一会,奶奶便感觉她有一些异样,眉头紧锁,双手紧握,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她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厕所的方向。哦,奶奶懂了,原来是她想要上厕所了。奶奶就推着她慢慢去了厕所里。
到了厕所,因张奶奶没办法自己动手解开衣裤,奶奶便轻轻地帮她解开衣裤的纽扣和拉链,然后慢慢脱下,再使出吃奶的劲抱起她坐到便桶上,等她解完了以后又给她擦拭干净,再把她抱回去轮椅坐好,一一拉上拉链扣上纽扣。一番忙下来,在家干了那么多年家务活的奶奶,额头上也有些汗珠冒了出来。
可奶奶还温柔地告诉张奶奶,下次有想要上厕所的情况,可以直接给她说,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女人,也差不多算是同龄人,再说奶奶的夫家也姓周,让张奶奶把她当成姐妹般看待就可以了,彼此就自在一些相处。张奶奶微笑着接连点着头。她们就这样在角落里聊了许久,说了年轻时候的那些事,也说了生病之后的一些事,总之感觉有种相见恨晚的样子。
三
由于奶奶还不清楚她们能不能真正和睦友好的相处,便说先做一个月的保姆看看,要是张奶奶觉得不合适就立马找人再物色一个更合适的。张奶奶也没有立即反驳,一直说着先做来看嘛,其他的到时再说,接着又说了她的一些爱好和平常的时间安排。奶奶都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上。
临近中午了,奶奶便去厨房看了看,桌上还放着一些青菜、黄瓜和一点猪肉。随后,她就把青菜切成了一小段小段的,将黄瓜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又把猪肉剁成了肉沫。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一道开胃的肉沫炒黄瓜加一份煮的软软糯糯的青菜粥便端上桌了。
奶奶取下腰间的围裙,便过来推张奶奶进厨房饭桌吃饭了。她看着桌上简简单单的饭菜,没有说话,用不太利索的手端起刚奶奶盛的粥就吃了起来,还用筷子颤颤巍巍地夹了一些黄瓜放在粥里伴着吃,一口两口三口……她用了好一会才吃完了一小碗,然后又示意奶奶她还想再吃点。奶奶又站起身来跟她舀了小半碗,她又开始慢慢地端起来吃着。
就这样,奶奶第一次展示的厨艺,算是过关了。饭后奶奶收拾好一切后,便陪着张奶奶在花坛边晒了会太阳,又推着她去了小巷黄桷兰树下走了走,看着她有些困的时候,便推着她回房间睡觉了。趁着她休息的时候,奶奶又忙着找来笤帚将洒落在地上的树叶一片片地打扫干净,然后提着菜篮子就去外面的菜市场买菜去了。她估摸着差不多时间张奶奶又该起床了,便急忙忙地赶回来,在房门口坐着等着。
只要听见张奶奶的呼喊声,奶奶就推门进去,慢慢地扶起她,帮她将衣裤一一穿戴整齐,又使出吃奶的劲将她抱上轮椅,盖上薄毯后,推到天井下阴凉的地方待着。然后,奶奶便像之前那样,找个木凳子坐在她身旁,静静地陪着她,想要说话时又温柔地搭着话。奶奶突然觉得这样子是有点闲,便问家里有针线包吗?她说有的,就在她住的房间抽屉里。奶奶拿出针线包,又找来一块布料,想要给她做个荷包,也算是打发时间。
张奶奶慢慢地说着,奶奶慢慢地绣着,好像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了似的,她们又愉快地一起度过了一个下午。是该做晚饭的时候了,奶奶知道她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便按照家常饭一样的做法,给她做了鸡蛋羹、白菜豆腐汤和比较耙和的米饭。她又用不太利索的双手颤巍巍地端起来吃着,慢慢夹着碗里的菜,晚饭吃得比中午要少一些,但还是吃了一小碗。奶奶又开始忙着收拾碗筷,然后便开始推着她去小巷遛遛弯了,又估摸着时间推着她回家,给她烧水洗澡。
奶奶把水温调整好以后,又去张奶奶房间找来合适睡觉穿的衣服,以及一些洗漱的物品,等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便慢慢推着她去了厕所。还是和之前那样,慢慢为她解开纽扣拉开拉链,脱去衣裤鞋袜,使出吃奶的劲抱着她坐在木凳子上,又找来一个大大的毛巾搭在身上,用塑料口袋遮住耳朵,将头发用湿毛巾打湿后,抹上一点洗头膏,轻轻按压出泡沫,又轻轻舀水将泡沫冲洗干净,然后再找来干的毛巾擦去多余水分,用根橡皮筋扎着。
随后,奶奶便开始慢慢往她身上浇水,又轻轻搓洗,再舀水冲洗干净。等差不多的时候,奶奶便用干毛巾将她身上的水都擦去后,又使出吃奶的劲将她抱在轮椅上坐着,一一为其穿上衣裤鞋,一切收拾好后便又推着她去了堂屋门前,找来一把梳子给她梳头,并慢慢将头发打理干。之后,才将她推去房间准备睡觉了。
就这样,她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周后,有一天,张奶奶便带着疑惑的神情问奶奶,为什么第一天要选择做如此清淡的饭菜呢?奶奶说她第一天来时,发现张奶奶有些上火大便不畅,而且闷热的天气里吃点清淡的粥也很爽口,对身体也好。张奶奶又笑了笑,还说她观察得很仔细。
四
奶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身边这个孤独的妇人,也把她当成一个亲姐妹一样地认真用心对待她,从她的吃饭到穿着再到休闲以及睡觉、擦洗身子、涂抹药膏,始终以合理科学的方式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也想方设法地经常给她按摩,不让她的身体长褥疮以及萎缩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她也把奶奶当成了亲近的姐妹,有什么话也告诉她,再也没有不好意思了。知道奶奶有个孙女,还让她随时把她带来家里玩,也算是陪陪她这个孤寡老人,给平静的家里增添一丝欢声笑语。她说家里好久没听见小孩的声音了,也真的很想听一听了。
奶奶知道张奶奶是真的想有个小孩在身旁跑来跑去的,感受一下天伦之乐。在周末的时候,奶奶便叫人来家里报信,说是想我了,让父母亲带我去她现在帮工的家里玩玩。父母亲也就真的趁着赶集的日子,带我去了小巷的张奶奶家里。还记得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奶奶老早就在大门口等着我,看着我来了便笑呵呵地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跟父亲简单寒暄几句后,就领着我去见她了。
奶奶解释说,张奶奶知道今天我要过去,也是很早就起床收拾好,吃过饭,就一直坐在天井阴凉处,眼巴巴地望着,还让她给我买了好些糖果放着,说是等我来了以后好有吃的。我看着盘子里的糖果,居然还有大白兔奶糖,毫不犹豫也毫不拒绝地就挑了一颗吃起来,甜甜的味道真好吃。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一边对着她笑咪咪地以示感谢。她一个劲地说别急别急还有呢,慢慢吃。
等坐了一会后,奶奶便提议我们一起推着张奶奶去小巷里走走逛逛,我也把头点得咚咚响表示好呀好呀。奶奶推着张奶奶,我牵着张奶奶的手,就这样,仨人慢悠悠地行走在有些静悄悄的小巷里,听着不时传来的一声狗吠,还有天上飞过的一只乌鸦嘎嘎的声音。张奶奶的手热乎乎的,但我也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手掌心中那些鼓起的硬邦邦的老茧,这应该是她曾经在那些艰苦岁月磨炼中留下的印记吧,我把她的手牵得更紧了。
我们慢腾腾地在小巷走了两圈后,便在黄桷兰树下静静地呆了许久,闻着沁人心脾的醉人花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从脚边捡了两朵黄桷兰一朵给了奶奶,另一朵就给张奶奶插在耳边的头发里,蓝天下的她,如此的亲切温和,也恰似我的亲奶奶。张奶奶说让奶奶以后经常带我去家里走走,就当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也不要客气。
奶奶自然是明白张奶奶的意思,也就真得经常周末让我做完作业去小巷里找她。我每次去她家,也时常带点家里种的瓜果蔬菜,让她吃得放心更健康,更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像是礼尚往来,礼轻情意重吧。就这样,奶奶和张奶奶友好和谐地相处了四年之久,直到张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我也在奶奶的影响下,学会了珍惜和守望。
奶奶曾说,其实,她也没有想过会和张奶奶相伴这么多年,虽然她们最开始是以保姆与主人的关系生活的,但在一日又一日的慢慢相伴中,就变成了一种可以彼此坦诚相待无话不说的姐妹。我知道,在奶奶心中,一直觉得她是孤单的、孤苦的,她只是想以自己最简单的陪伴和力所能及的行动给予她最后的关怀和体面,而这便是世间存在着的珍贵的爱意瞬间,足以让一个人带着心中的温暖安详离开。
看,外面又起风了,小巷中的那棵黄桷兰树依然用力地开着一朵朵小花,将花儿的芳香融入风里吹向更远的地方,始终绽放着属于这个季节的美丽。黄桷兰树下,似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和身旁的另一外老人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一阵阵悠扬的呵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