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朵花开的时间到底要多久?
那要看是什么花了。
铁树。
铁树也能开花?
铁树当然能开花呀。四婆说。四婆说了话,来人就不再说话,只好轻轻地走开了。十里坡村子里,这是惯例。这是整个村子的人与四婆说话的惯例。只要谈到铁树的事儿,就最好不要和四婆说话。十里坡山上山下,铁树是一个随眼能见的品种。但就是四婆家的那株铁树,怪怪的。
四婆说,只要我男人还活着,铁树就能开花。铁树花开,男人就会回来。
谁都看得出来,四婆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男人。四婆的男人四爷是随一支队伍走的。四爷走的那天早晨,天色很好,阳光早早地露出了东边的山头。四爷前脚转身刚走,四婆就在后院子里种下了那株铁树。铁树在,人就在。
四婆是随着一场洪水来到村子的。天热,乌云翻滚了好一阵,一场大雨,山沟小河里洪水猛涨。看涨洪水呀。一个村子都热闹了。有木材漂下来的,有猪羊牛马漂下来的,有木盆木桶烂草房顶漂下来的。那河里漂着一副棺材!大家盯着眼睛一看,棺材里面坐着一个女娃。你拿木棒,我举竹杆,他推木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女娃救了。那女娃就是四婆。
四婆被村子里的刘大才收养。刘大才命不好,老俩口孤单着,一生没有生育无儿无女,突然就得了一个娃,心里高兴呀。四婆进刘大才家门那天,足足摆了五桌人,杀猪喝酒吃肉猜拳,像过年一样热闹。娃进了屋,要吃的要穿的要住的,全买新的。那看得比亲生还亲。自从四婆进了刘大才老俩口的门下,看是白捡了一个娃,可家里烦心事儿就没断过。今年死猪,明年死鸡,来年又死鸭,家事不顺。老俩口呢,一个一个病倒了。没几年,两位老人得重病相继去逝,就留下空空的三间房子。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四处说开了。那女娃,命大八字大,克人败家哟。涨洪水,一家人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顺着棺材进村子的,把刘大才家也克惨了。口水都能淹死人。四婆这命,在村子里谁还敢沾惹呢。女娃长成了大人,也没人敢娶的。村里的女娃少呀。再加上村子里又穷。单身汉起堆堆,都没一个能看得上四婆的。过日子,保财保命要紧,娶女人的事儿,还是要再三慎重。村子里有女娃家的,哪家哪户不是上门说媒看亲的踩破了门槛。四婆家不行,房屋都向西歪了也没有一个人进门说亲的。
我要,我就要娶她。四爷说。四爷说出这话时,村里好些人都认为这个娃脑门子被门夹了,吃了熊瞎子胆,不要命,疯了。
四爷就不怕。四爷还怕什么呢?他家的情况,比四婆家能好到哪里去呢。爹前年大雪天上山砍柴摔下了岩送了命。娘气得一病不起,去年也随着爹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孤娃。四爷家的房屋,四面墙全都开裂成窗了。猫狗能随便进出,风能随便穿透。半夜睡在屋里就能数着星星。都是苦命人,就得有个照应。再说,那年四爷一个人上山砍竹片挑到四洞桥去卖。雨天路滑,一个翻斗摔到田里。那挑竹片不偏不正,恰恰压在四爷的颈子上,气都喘不过来。要不是四婆赶乡场回来,赶紧下田把竹片挑子扶开,四爷早就压闭气了。命都是人家救的,还怕她克我。
结婚了。四婆和四爷满打满算数起来,还没说上二十句话,四爷就走了。四爷是结婚的第二天早晨,随着队伍走的。好男人就应该加入那样的好队伍。为大家比为小家重要。四婆是明理人,她亲手把四爷送进队伍的。
那株铁树,是树吗,更是四爷的影子。
逢年过节,年年岁岁,四婆都时常给铁树浇水施肥。闲来无事时,四婆能坐在后院子里,望着铁树就是大半天,一眼不眨。村里人知道,四婆又想四爷了。
四爷牺牲了。四爷是在一场大战役中为炸敌人的碉堡光荣牺牲的。村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红本本,让四婆好好地看一眼。
我看什么看,铁树还长得旺盛着呢,眼看就要开花了。铁树能开花,我男人就一定能回来。四婆说着,说得村主任都差点掉下了眼泪。
四爷到底是活是死?村主任下了决心要帮四婆找到答案。村主任背着一个黄布包进城,坐辆轮摩托,坐汽车,坐火车,走街穿巷,见着有可能知道的人就问就打听。事情是打听清楚了。四爷,真的牺牲了,再也回不来了。等村主任回到村子时,一大把胡子,黄布包都洗白了掉色了。大半年功夫,村主任也吃了不少苦。最恼火时,还睡过城里立交桥下面的空地儿。村主任这一趟进城,就为了四爷这个事儿。
村主任说,我向上级反映,上级很快就答复了,按照你这个情况,能免费住进敬老院呢。
住什么敬老院?有手有脚,吃得走的,还能下地干活,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养活,心里踏实。我呀,就要等我家男人回来。只要铁树开了花,我就不相信他回不来。四婆说着话,很有精气神,哪个也说服不了她。尤其是离开后院子那株铁树半步。
铁树真的开花了。铁树开花那天,四爷还是没有回来。四婆一个人抬条板凳坐在后院子里,专门找出了他俩当年结婚时穿过的衣服,漂漂亮亮的。太阳慢慢西沉,四婆突然就没气儿了。村主任领着好些人都围了进屋。
四婆走得很安静,就像一盆花静静地摆放在院落里。
看着后院的铁树花开,那一夜,一个村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