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一些诗人,不喜欢阅读诗歌之外的文学作品。
古人却说,工夫在诗外。
现代人的工夫也在诗外?如果是那样,在诗外的什么地方?
写诗不能离开感性,也不能完全离开理性。我的第一个感觉,这和写小说很像。
比如,石黑一雄获得诺奖后,写了《克拉拉与太阳》。克拉拉是人工智能伙伴,有学习能力和同情心,陪伴孤独的小孩成长。小说里,克拉拉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另一句是:“直到方才,我才认识到人类是可以选择孤独的。认识到有些力量有时会比逃避孤独的愿望更强大。”
简化一下,他大致上说的是,人类逃避孤独太难,有时是自愿选择了孤独。
假设,你觉得人类的孤独也是诗歌的传统主题之一,并且你也读过一些、写过几首表现孤独感的诗,就可以想到,克拉拉带有理性的感觉竟然是有深度、新鲜度的,如果写到诗里,可能会带来陌生化的效果。
你可以试试看。
带有理性的感觉,确实是诗歌需要的。再比如《长日将尽》,其中那个丢失亲情、错失爱情的老管家,有个不可靠的回忆:他明明爱着一个人,不敢说又不敢承认,以至于到了晚年竟认为自己没有爱过她。
你再想想看,虽然写人间爱情的诗太多,但还没有深入到很多具体、特殊的感觉领域。好像马尔克斯写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石黑一雄写在《长日将尽》中的爱情,都可以在以后的诗歌中出现。
对于写诗的人,史铁生《我与地坛》不能不读。如果读得好,可以知道写诗的时候,哪些要凝聚,哪些要放开,哪里能安置人与天地平齐的情怀。《我与地坛》叫小说也好,叫散文也好,那些空灵的语言和浓烈的情怀,必定是属于诗歌的。
再举个例子,残雪小说《山上的小屋》里,父亲对一把剪刀念念不忘。父亲说:
“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梦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它打捞上来。一醒来,我总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并不曾掉下什么剪刀,你母亲断言我是搞错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记起它。我躺着,会忽然觉得很遗憾,因为剪刀沉在井底生锈,我为什么不去打捞。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几十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般。终于有一回,我到了井边,试着放下吊桶去,绳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软,木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左边的鬓发全白了。”
这样的一段,写小说散文的人读了,也许不被直接打动。写诗的一些人却能从这语言描述,直接感受到其审美、其神秘、其心境,直接感受到其意象、其梦幻、其象征,联想到自己写诗的某一刻,也曾这样发挥得很好,或者还不够,还要再加强。
所以,诗人不能只盯着诗,也要读优秀小说,也要读散文、戏剧,也要品读一些作家的经验指导。
对于优秀诗人来说,不能拒绝其他艺术门类的影响,尤其是在古典与现代音乐、绘画方面的欣赏和领会,要广到不能再广,深到不能再深。
在我写诗的年月,曾经想挑选一些曲子,随着聆听它的感觉,一边听一边写诗。那时我还想到,如果挑出足够多的数量,几年也写不完。
我在夏日午后听过一张音乐碟,第一首是《礼物》,近乎圣洁的古典美声,仿佛从天而下。那首歌的外文歌词,我一句也不懂,于是在聆听时跳出来一些汉文词语,形成了一首《礼物》:
那语言的
礼物 在水上走了多久
春的水漂去春花
秋的水带来秋凉
你的心事 像一杯续了千年的茶
那语言的礼物 还要等多久
难道要尘埃落满大地
再落满天空
我知道 你是一棵飘零的树
又不想成为一片树林
在寂静的时刻 你的双唇
一开一合 让未来的歌声响在
你听不见之处
那终将到来的礼物 能带来
什么 就让你 虚待了一生
一首歌不到五分钟,我记下的感受只有这么多。过了几年,我找到那首歌的英文歌词,说到的爱情的礼物,大约是“你”送“我”的一场邂逅,在以往的时光中曾经来过。而我的诗中出现的礼物,是送给“你”的礼物,还在未来遥远之处,什么时候到来,能带来什么,甚至是谁送的,是什么礼物(文中只说是语言的礼物,有位朋友在文字背后看到了深爱),都不能确定。
让我高兴的是:一是我没有受原文歌词约束,飘出了很远,但没有飘出那首歌的情绪,也没有离开我应有的感受;二是我隐约有个感觉,原文歌词像榨得很好的葡萄汁,特别纯净,我写的有些像酿出来的葡萄酒,令我微醺。
你也试试,找一首没有歌词的名曲,或者完全听不懂的外文歌曲,边听边写。
大胆一些,完全放开。
许多闻名于世的歌曲,即使深入人心,也有重写的可能。这方面你要学歌手西蒙,他改变了传唱几百年的《斯卡布罗集市》。原歌词演绎的香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分别代表爱情的复苏、力量、忠诚、勇气。可是1967年的西蒙,用与之平行的一套歌词,讲述了战争的苦难艰辛。
请她为我做件麻布衣衫
(绿林深处山岗旁)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在白雪封顶的褐色山上追逐雀儿)
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
(大山是山之子的地毯和床单)
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熟睡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
请她为我找一亩地
(从小山旁几片小草叶上)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滴下的银色泪珠冲刷着坟茔)
就在海水和海岸之间
(士兵擦拭着他的枪)
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请她用一把皮镰收割
(战火轰隆,猩红的枪弹在狂呼)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杀戮)
将收割的石楠扎成一束
(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
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说完了诗人对音乐的态度,再来说绘画。
这方面也有例子。比如汉语诗歌,很多著名诗人(如余光中、骆一禾、杨炼、海子)和不著名诗人,都写过梵·高和他的绘画。比较早的,是1942年出版的一部诗集里,有一首献给梵·高的十四行诗,作者是担任西南联合大学德语教授的冯至。他写道: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融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我读这首诗,眼前先后呈现出梵·高的几幅画,有他的代表作《向日葵》,有扁柏立于天地间的《星夜》,有行走于烈日之下的《去工作路上的画家》,这里的人与植物都是“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接下来,又有绕着圈子的《放风的囚犯》,有围着桌子《吃土豆的人》,有小船停在一边的《吊桥》。这组作品与前一组对照,获得了诗歌的内部张力。
对这些画作的鉴赏,冯至应该很强。他曾在欧洲留学,看过许多名画原作,这超出了一般人——他们看的大多是那些名画的印刷品和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