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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藏山"和"传人"

阅读:1322 次 作者: 来源:北京晚报 发布日期:2018-08-27 15:15:59
基本介绍:

  香港文坛的人瑞刘以鬯先生6月仙逝,对其人其文,香港和内地的文学界有多人撰文怀念和赞扬。刘以鬯(1918-2018)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1963年出版的《酒徒》,它有“中华第一本长篇意识流小说”的美誉。和很多小说一样,书中主角多少有作者自传的成分。不过,此书写的是酒徒,我所接触的刘公,在宴会上却是滴酒不沾的。《酒徒》的主角生活潦倒,难免愤世嫉俗,沉醉酒乡中,有时颇有不惊不休之论。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社会,经济未起飞,教育不发达;书刊提供的多是言情通俗的小说,普罗大众读之消磨时间,得到娱乐。刘以鬯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南下香港,学历不获殖民地政府承认,为了谋稻粱而日写万言去“娱乐别人”。年轻时怀有文学理想的这个“爬格子动物”(或者说“写稿佬”),向自己“问责”,决心要拨出时间为“娱乐自己”而创作——《酒徒》是其宏愿的一个体现。

  《酒徒》倾情迎西风

  我把这部小说称为“文人小说”。这种小说的一个特色是书中多学问、多议论,《酒徒》正如此。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积弱,东风一直被西风压倒;社会、政治、经济、文艺的“富强”之道,是“西化”。刘以鬯倾情迎接西风,在《酒徒》中这样主张:文学界应该“有系统地译介近代域外优秀作品,使有心从事文艺工作者得以洞晓世界文学的趋势”;他又藉酒徒之口,大力推介西方现代小说,认为“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必读的作品”,包括“托马斯·曼的《魔山》,乔艾斯的《优力西斯》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现代文学的三宝。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劳迪亚》,卡夫卡的《审判》,加缪的《黑死病》……”这里只引录前列的书名,我一数书单,共有十七部小说作品。作者除了一个日本的芥川龙之介外,全部是欧洲和美国的。中国的呢,一个也没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现代诗在台湾兴起,有诗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的口号。“横的移植”指移植西方文学,“纵的继承”指继承中国传统文学。西风猛烈,中国传统文艺之舟“樯倾楫摧”不用说;问题是西方的“船坚炮利”,东方的读者难睹其真面目,遑论利而用之。上引的“三宝”,如果是宝藏的话,其藏量巨大,实在深不可测。

  篇幅浩繁的《魔山》在1924年出版,论者谓此书“渊博、含蓄、有雄心、晦涩”;作者德国人托马斯·曼告示读者,如要理解这大部小说,得好好阅读两遍。法文的《追忆逝水年华》(后来多翻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共七部分,在1913年至1927年间先后出版。论者谓这部大着探索人物隐秘复杂的内心,其意识流技巧卓越、象征意味丰富。我惭愧,德、法这两部巨构,原着我读不懂,英文译本和后来的汉语译本则无缘(其实是无暇)阅读。

  刘以鬯“三宝”中的《优力西斯》

  只说“三宝”中的《优力西斯》(Ulysses)。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国读研究院,有一科是“英国现代小说”,教材之一是厚达七百八十三页的《优力西斯》;此书公认是杰作巨着,教授不得不将其列入课程。我“斥资”另购一本《乔艾斯导读》(A Reader's Guide to James Joyce),作为助我理解这部艰巨名着的“秘笈”。当年教授讲解书中片段,大概不到全部内容的三十分之一。教授泛泛而谈,没有深究;我们作为学生的,既得“放马”,自然得过且过。近来读夏志清和他兄长夏济安的书信集,乃知夏志清在耶鲁大学英文系读博士班时,名教授克鲁勃斯教《优力西斯》,是一句一句向班上的优才生解说的。天晓得克教授克服了多少多语种、多典故、多文体、隐晦复杂的意识流内容。夏氏在他后来的文学评论和散文里,似乎没有怎样提到《优力西斯》。他阅读过全书吗?我存疑。渊博的钱锺书呢?我查《管锥编谈艺录索引》,《优力西斯》只在《管锥编》的一条注释中出现过,像蜻蜓点水一样。

  《优力西斯》主要写都柏林三个小人物——一个青年,以及一对中年夫妇——一天十八个小时的日常、家常生活,用了七百多页的篇幅。“诺顿”(Norton)的《英国文学选集》认为阅读此书可有几个层次:一是对现实的描述;二是对人物心理的探索;三是语言多种风格的运用(包括全不用标点符号的最后四十六页);四是深刻的象征意义。本来三个小人物有何足观呢,乔艾斯的“厉害”之处是他隐隐然拿此三人和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三个要角——足智多谋的英雄优力西斯、其忠贞的妻子、其寻找父亲的儿子——相关而述,或作平行、或作对比。此外莎士比亚、但丁等人的文学名着,以及历史、哲学等着作也在书中任他驱遣引述。研究乔艾斯的专家指出,书中人物形象饱满立体,其言其行,往往因小见大;深谋远虑的作者,目的是把几个小人物写成具普遍性的全人类,把都柏林写成整个世界。

  最近我重读《优力西斯》,觉得其艰难不减从前。自然只是读几个片段,包括题为“Nausicaa”的第十三章。原着的地方色彩甚浓,描述细致或者说琐碎,我的一个难处在此。此书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欧美被禁,原因是淫亵:第十三章有片段写男主角(中年人)为一个美少女心动,继之以欲动。论者指出,这一章所用意识流技巧特别复杂,哪些段落是男主角的内心独白,哪些是美少女的,根本分不出来;读者和评论家很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

  各有各的“意识流”

  读《优力西斯》之难,难于上青天。一书已如此,还有另外“二宝”以及其他,“必读”云云,只能说是崇洋酒徒的酒后豪言壮语。“必读”这十七部小说?我大胆地猜测、合理地怀疑:刘以鬯自己也没有好好读过他开列的作品。当代中国的作家中,王蒙和莫言都用过意识流手法写作,他们可曾读过意识流“经典”如“三宝”的《优力西斯》、《魔山》、《追忆逝水年华》等巨构?我想,只要他们读过其中之一,且是相当全面而仔细地读过,便没有时间写出千万言的等身着作了。

  意识流就是人物意识乱流不断,就是时空背景错乱不清,就是角色身份混乱不明(当然,这些只是表面现象,高明的小说作者有其深层次的井然脉络)——手握这把秘密的钥匙,意识流小说的门大开,就涌出刘以鬯自有特色的意识流、涌出王蒙自有特色的意识流、涌出莫言自有特色的意识流……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妥,翻译学中有“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之说,为什么文学不可以有“创造性模仿”?刘以鬯的《酒徒》部分内容用意识流手法写成,但全书的篇幅、规模、雄心、意义层次、艰涩程度,都不能和他推崇的《优力西斯》并论。刘以鬯的文学观强调创新,但他不用很多“创新”者喜用的艰涩语言。他为“娱乐自己”而写的短篇小说《吵架》、《打错了》、《蜘蛛精》等篇,文字清畅而手法精约(《文心雕龙·体性》论八种风格,精约为其一),有其别致的精彩。

  艰涩巨构“藏诸名山”

  精约短篇“传之其人”

  《优力西斯》等“三宝”,出版至今近百年,已成经典;1999年西方选择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优力西斯》更名列榜首。古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所渴求的着作“藏诸名山”,现代这几本书已臻此境。美人一入侯门深似海,巨着一入大山空留名。马克·吐温说“经典之作是人人皆称颂却不想去读的书”,对艰涩繁难的“三宝”等书而言,此说尤谛。刘以鬯的《酒徒》有令誉,向来学者对它的析论也不少;是否已“藏诸名山”,如已藏,藏诸哪个名山,则尚待文学史的鉴定。

  刘公仙逝后,怀念、称赞他的文章涌现。浏览一下,我发现多人说刘氏当文学刊物编辑时如何爱护提携后进,少人一板一眼析论他这篇那篇作品。有文章则引述刘氏遗孀之言,说刘公年轻时爱入马场赌马,爱到夜总会去“蒲”(粤语,意为寻欢作乐),很有“女人缘”。(这令人想起数年前夏志清辞世后,多人忆述与夏公的交情,描述他“老顽童”的情状,甚至讲述他的婚外情;评论他作品的则甚少。)这些忆念的文章让我们看到:不论“高雅”、“通俗”哪个级别的读者,都多少喜欢“八卦”,喜欢看“娱乐别人”的文章。

  作家因其天赋加上勤奋创造出公认的杰作巨构,奠定文学高位,让它们“藏诸名山”。但“名山”太高太远,佳作杰作如要真的不朽,必须“传之其人”。当年我在香港读大学,由“耶鲁学士”教英文,洋老师让我们读短篇小说《阿拉比》(Araby);此篇和《逝者》(The Dead)同为乔艾斯《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名作,为众多选集所收纳。我初读即惊艳难忘,后来读的书稍多,认为写少年慕少艾的情怀,没有比它更现实而浪漫、精约而多义的了。以后传道授业,我让学生细读《阿拉比》;《优力西斯》之类巨着,则自然只泛泛略提。日后我的学生大概也传授此篇。刘以鬯精约且富创意的《吵架》、《打错了》等短篇,读者、论者有不少,已然传诵于人。“藏诸名山”的,不管什么杰作巨构,就让其好好藏着吧,由一代一代的专家去皓首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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