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这年,韩仕梅出版了人生第一本诗集。
这本诗集收录了150首诗,是韩仕梅在灶台边,在田埂间,在水泥墙写下的。在韩仕梅的故事里,她曾两次引发关注,第一次是因为写诗,第二次是因为起诉离婚。这些年,韩仕梅想爬出婚姻那张纸,却总被羁绊着。于是,她拿起笔在那纸上用力写满了诗。
海浪将我拥起
坐在小方桌前,韩仕梅正在练习签名。她穿了一条黑色长裙,褪掉了曾经穿着红色外套站在演讲台上的那份窘迫。
9月初,韩仕梅将在北京举行新书签售会,出版社编辑提醒她要练习签名。韩仕梅对照着从网上搜到的艺术字签名,一笔一画地着描,“写了一千遍了,还是不满意。”
在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生活了半辈子的农妇出诗集,这是连韩仕梅自己都没敢想的事情。
韩仕梅正在练习签名
2020年4月,韩仕梅开始在社交平台写诗。2021年,北京一家图书发行公司的张编辑联系她,想给她出诗集。“咋可能的事儿。”韩仕梅以为是个玩笑。
后来,又有几家出版社联系韩仕梅。“我觉得我写得不好,肯定出不了书。”韩仕梅动了念头,却不敢抱有希望。
一直到2023年2月,张编辑告诉韩仕梅,让她整理一下诗歌准备出诗集。韩仕梅便让大学放寒假的侄子帮忙整理了300首诗。经过筛选,诗集共收录150首诗。
收到图书发行公司的合同,韩仕梅正在村里工厂食堂上班,手里择着菜,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我哭了半天,又兴奋又难过,这么多年的心酸都涌出来了。”谈起来,她眼眶又红了。
诗集的名字叫《海浪将我拥起》,这源于韩仕梅的一首诗。那首诗是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写下的。当时儿子婚姻失败,她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残破不堪,痛苦就如同坠石压在心底,她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幸运的是,她那时候已经被很多人关注,“我把鼓励我的人比作海浪。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我奋力走出雾霾,看到了清晨的暖阳。”
爬出那张纸
韩仕梅出诗集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过去以为“这个女人疯了”,现在觉得她了不起。对韩仕梅出书最漠然的人,却是丈夫王中明。“他像木头一样。”
最近,王中明又紧紧盯着韩仕梅的一切动向。晚上,王中明趁韩仕梅睡着后,拿走她的的手机,关掉网络连接,结果被韩仕梅“逮住”,又是一顿闹腾。韩仕梅说:“老头子一闹,我就心凉。”
守着灶台的韩仕梅
这场“包办婚姻”,是韩仕梅这辈子最大的苦难。
2021年,韩仕梅想离婚,甚至到了和王中明“对簿公堂”的地步。在法庭上,王中明哭了,韩仕梅有些心软,可这并不足以改变她想离婚的想法。真正让她决定“牺牲”的原因是——儿子还没结婚,女儿正要高考。
采访时,韩仕梅特意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韩仕梅记得很清楚,2021年12月30日,她剃了生平最短的头发。“因为很痛苦,所以很难忘掉那个日子。”那段时间,王中明怕韩仕梅跑了,韩仕梅一气之下决定剃短发。于是,干理发师的丈夫在家里拿推子给韩仕梅剃了头发。看到那头扎眼的短发,韩仕梅忍不住哭了好几场。
最近王中明不去镇上摆摊理发了,他到了辣酱厂打工,晚上11点多才回家。韩仕梅劝他不要去,“弄辣椒很呛人,工作时间又长”。王中明总是“一根筋”,无法沟通。矛盾,在这个家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韩仕梅满腹委屈:“我想爬出婚姻那张纸,让灵魂得到自由,得到一丝丝喘息。”
儿子今年30岁,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至今还没有结婚。他原本在广州电子厂工作,最近一段时间回到了老家。7月底,韩仕梅干脆辞掉在工厂食堂做饭的工作,在家张罗儿子相亲的事情。“屋里一摊子,外面一摊子,心里烦得很。看着儿子没娶媳妇,我都睡不着觉。”韩仕梅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她希望孩子找到合心意的人,不想他们重蹈自己的覆辙。
换一种活法
写诗以后,韩仕梅感觉换了一种活法。
她数了数,这几年去过山东青岛、四川成都,还去了三次北京。“过去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看过那山那水,现在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网络也进入韩仕梅的生活。她家距离村子500多米,但她平时并不回去。大多数时候,她就在家里拿着手机,写诗,对诗。她找到了“出口”,内心积压的情绪和没有完成的心愿,都用文字表达出来。
韩仕梅走红后,很多人不远千里寻来。有学生找她拍纪录片,有媒体联系她采访,还有大学教授过来跟她交流诗歌。韩仕梅也闹不清自己走红的原因,她觉得,“可能我的经历能触动他们,能触碰他们的灵魂。”
谈起诗,韩仕梅多了笑容
她给记者读了一首最近刚写的一首诗:“我把岁月折叠,藏在我额头上的皱褶里,也会刻在我的墓碑里。”有个河北的女孩给韩仕梅留言,看完这首诗就哭了。
与她交流最多的是诗友,还有与她有类似经历的女性。韩仕梅总会鼓励她们,“要好好爱自己”。女儿说,你不如做个情感主播。韩仕梅哈哈大笑。
其实,最开始接受记者采访时,韩仕梅讲到过去的经历,总会痛哭流泪。后来,韩仕梅再讲起来就多了份豁然,“现在把哭的神经赶走了。”
韩仕梅觉得,写诗让她从“泥淖里”走出来了。“我找到了救命稻草,也想给她们递上一根救命稻草。”
尘埃里的光
对于诗人这个身份,韩仕梅笑了,“我和诗人还差十万八千里。”
韩仕梅写诗,曾经一度遭遇质疑。有人说她写的不是诗,有人说她炒作。还有老师教她格律韵律,韩仕梅就天天背“平平仄仄仄仄平”,但往往背第二首诗的时候,就忘了第一首。后来,她索性不讲究这些了,继续随心所欲地写。
韩仕梅觉得自己像尘埃里的光,写诗让这微弱的光亮了。如今,韩仕梅手里写诗的笔触越来越顺。她心情好的时候,灵感涌上心头。有一天晚上,韩仕梅睡不着,拿起床头的本子写了8首诗。
韩仕梅拿到了新书
韩仕梅还有两个梦,一个是摆脱这段苟延残喘的婚姻,一个是继续写诗。
结婚这几十年,生活一地鸡毛,韩仕梅除了挣钱还账,就是挣钱还账。过去,她宁愿躲在工厂窄小的宿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两层楼的家,因为那里没有人打扰。“如果当初我能自己选,我肯定选我喜欢的人来结婚。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错的,总不能错一辈子。”她不认命,但生活还有羁绊。韩仕梅顾虑到村里的言论,离婚就会成为异类,会被人指指点点。她还顾虑到孩子,这个家不是囫囵的,那么孩子的婚事会成为摆在她面前难以跨过的坎儿。
至于诗,韩仕梅已经在准备下一本诗集。“我有个心愿,如果书能畅销,我想帮助山里的孩子。”韩仕梅初二退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连做梦都会梦到考大学。上学,曾是她的心结。“如果当初我能继续上学,命运不会如此。”她说,“如果这些孩子有知识,就能走出大山看到外面的世界,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毕竟来世上一趟不容易。”
拿到新书的时候,韩仕梅在家门口的核桃树下拍了一张照片。她说:“过了半生,闭塞的灵魂终于寻得一方净土。在被这个世俗吞没的尘烟里,我找到了生存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记者 李静 王开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