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伴随着电视剧《繁花》的大结局,其豆瓣评分冲到8.3分,毫无悬念地成为2024开年首部热播剧。
同时,金宇澄同名原著小说也火了。这部2013年3月出版的长篇在10年后再度登上畅销书榜单,最新消息是重印20万册。
这部35万字的沪语小说横空出世时,把当了20多年编辑的时任《上海文学》常务副主编金宇澄,推上了“海派文学新传人”的位置。2015年《繁花》拿到茅盾文学奖,评委王春林这样评价——
“说到上海叙事,自白话小说以来,大约有4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他们分别是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
不同于韩邦庆笔下的“十里洋场”,张爱玲的“海上传奇”,抑或王安忆回溯的“史前上海”,金宇澄用通篇的“话本体”搭建起全新的一个小弄堂里属于小市民的上海。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小说《繁花》封套上,写着“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
潮新闻记者曾于2012年在上海弄堂里与金宇澄喝过茶,聊过当时刚发表于《收获》杂志的《繁花》。近日记者再度联系上他,这位典型的“上海爷叔”告诉记者,这几天他每天能接到四五十个采访邀约,推掉了其中绝大多数。他说曾在一天内接受了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和光明日报的采访,极其忙碌。即便如此,他还是与潮新闻记者聊了聊。
潮新闻:剧版《繁花》刚开播,书粉就炸锅,说“剧里的宝总和小说的阿宝简直是两个人。”相较于原著剧版改得大刀阔斧,小说里有商人家庭的阿宝、军人家庭的沪生和工人家庭的小毛三条人物线,剧版删掉了沪生、小毛,抽出阿宝,讲述阿宝的商海沉浮与人生传奇,辅以阿宝与玲子、汪小姐、李李的感情纠葛。对此你怎么看?
金宇澄:不能只看到大幅改编这一点,不同的艺术手段各有各的优势。比如这部电视剧里面有那么多闪闪发光的表达手段,小说同样是做不到的。而这些影视化的表达手段,是让《繁花》这个作品如今得以出圈的重要因素之一。
潮新闻:许多看过剧版《繁花》的人,都会被剧中极富王家卫个人色彩的美学风格所倾倒。《繁花》小说开篇也有王家卫《阿飞正传》的桥段,你是怎么和王家卫是结缘的?
金宇澄:当初写《繁花》时我根本没想过改编成影视的事。2013年11月王家卫找到我,要求改编成电影。那时《繁花》的影响力还留在文学圈内,但王家卫已经看过了小说。
他跟我说,这本书写的是他哥姐的事。王家卫出生在上海,1960年代移居香港,在上海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年纪和我相仿,也与小说中主人公的年纪相仿。因此在他的电影里总有挥不去的上海旧梦。
刚谈20分钟,他跟我讲,已经完全想好了,电影、电视全部要做,用上海话做。我很惊讶,我说你不是从来不做电视吗?他说,不是做一般电视,要做美剧。我想来想去,《繁花》和美剧不是很有关系。
才过了几天,另一位知名导演娄烨的编剧来联系我,也说想拍成电影。我就跟他说,我已经和王家卫导演谈好了,否则倒真的也可以给娄导。娄烨那边说,如果给我们拍的话,明年肯定拍出来。王家卫预计用五到六年拍出来,他一向是慢慢来。给别人拍也是拍,给王家卫拍,会更加放心一些。
潮新闻:你个人最喜欢王家卫的哪部电影?
金宇澄:我还是最喜欢《阿飞正传》,这片子我看了五、六遍,每次看都在想:怎么我忘记这一幕了?尤其开始的人物表现,真的太牛了,中国电影很少有这种复杂的细化,人物的把握上,能让你想到最好的短篇小说。
张曼玉在里面很淳朴,刘嘉玲是风尘女子,阿飞和两个女子的周旋演得这么独特。最牛的是把电影拍得像虚构又像非虚构,对于生活气息的细微拿捏,即接地气,又独特,王导喜欢留下时间,和我写小说一样。我没什么高大上的哲学,只想记录时间。
潮新闻:能不能介绍一下你开始写作《繁花》的契机?
金宇澄:开始是在上海的弄堂网发帖子闲聊,取网名“独上阁楼”,就觉得新鲜自由,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手舞足蹈写了一个多星期,写到开头人物陶陶,绕进去就出不来了,写着写着成了一部长篇。内心却不像以往对写作那么挑剔,特别兴奋,就想一路写下去。
做提纲、人物表,按拟定的结构每天更新三五千字,花了大半年时间修订,完成了《收获》的版本,仍然保持了连载章回的那种节奏。
潮新闻:这部小说真正的主题是什么?
金宇澄:“好花不常开”吧。珍惜人生,时间早已流走,听一首过去的歌,提一件过去的事,像面对一盘旧录像带,我完全忘记,打开一看,突然复活,曾经的人和事忽然出现,引发无穷感怀——不是幸福,也不是痛苦,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
2011年我路过上海延安路高架和陕西南路交叉口的人行天桥,无意中看到一个在那里摆地摊的女人。她的岁数很大了,正在卖小孩的鞋袜一类的东西。
就这惊鸿一瞥,我认出这个女人是我青少年时代静安寺地区最有名的一个美女。当时的场景,类似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种少年人对年长美丽女性的迷恋。
我看到她,并不是想说她怎么潦倒如此,在这个地方摆地摊,而是想表达时间的残酷性。时间能把你印象中已经记不起容貌的美女,变成这个样子。
一朵花开时,大家都觉得美,但没人去仔细记录她慢慢枯萎的过程。这最终成了我动笔写《繁花》的重要原因。
潮新闻:这位静安寺的美女是小说《繁花》里的谁?
金宇澄:她并没有成为小说中某个具体形象,但书中的每一位女性几乎都有她的影子。《繁花》中的女性都逃脱不了“好花不常开”的命运。
譬如,李李看破红尘剃度出家,阿宝的初恋雪芝中年“丰腴发福”,弄堂“花蝴蝶”大妹妹被发配到安徽山区,梅瑞沦为“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汪小姐产下不知生父为谁的“双头怪胎”……用书中的话形容,“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
潮新闻:除了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还被改编成为舞台剧、漫画、评弹等等,你与这些二度创作者是怎样合作的?
金宇澄:我并不会过多介入,只是乐观其成。我这个人特别遵守业内和业外的规矩,我不可能去导一个剧或者去做一个电影,因为我不懂这一块,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是完全听导演的。包括这部剧版也是,我不会主动去说哪里不合适,因为这个事我是外行。
潮新闻:你的微信头像是一艘从汉堡到美洲航线的旧时豪华邮轮,2021年一群杭州军迷在网上讨论《繁花》这本书,他们觉得你肯定是一位非常铁杆的航海爱好者,不然不可能对二战巡洋舰的主炮及主装甲带深度、对英德北角海战了解如此透彻,甚至知道“安东炮塔”的专业叫法。《繁花》里对模型制作、对海员航海生涯的描述细节极多,这类冷门领域,一般作家都不会写得那么细。你是否专门为此采过风?
金宇澄:过去我确实喜欢过这个领域。老舍先生说过,写一个人,你要有一千个人做准备,得上知绸缎,下知葱蒜,什么都要准备好。《红楼梦》前八回,荣府的菜单,一大家人分别穿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饰物,淋漓尽致,写得特别漂亮。
我觉得这才是小说关心的事情。那些生活的风貌、场景已经过去了,那些细节逐渐被遗忘,我写这个小说,应该把这些补上,把当时生活的场景还原出来,因为它代表了那个消失的时代。
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什么时代的人,就要讲什么话。他是一个海员,你一定要让他讲海员的话,或者说写一些航海故事和一些机器方面的知识。比如《繁花》中的海德是海员,出海回来告诉小毛躲过了海轮相撞事故,他说的内容,必须符合海员的身份。
这一点上,西方小说家做得更好。写过《铁皮鼓》的君特·格拉斯有一个小说《猫与鼠》,他写几个孩子在一条二战废弃的兵舰上面玩,兵舰上面所有的炮、螺丝钉,都有具体的名称。
老舍在《谈初学者写小说》中说过,那个一箭成功的人,想必是文字已经写得很通顺,生活经验也丰富。他下过苦功,可是山沟里练把式,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知道自己的底。我们的文字基础若还不十分好,生活经验也还有限,又不晓得小说或剧本的技巧,我们顶好是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为的是练习,给创作预备条件。
(金宇澄传给记者这张截图)你瞧,像这篇日记里关于舟船的描述,就特别中国,与西方很不一样。
文学就像是一个黑洞,你准备了再多投进去,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潮新闻:你和你的作品曾多次登上钱江晚报主办的春风悦读榜,对于杭州你的印象如何?
金宇澄:我多次应钱江晚报的邀请来到杭州,在西湖边喝茶,还有一次奖牌掉在茶馆里,找不到了,后来主办方又想办法给我补发了一块(笑)。
杭州这座城市给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非常舒服、能够滋润到你的内心,让人的心跳慢下来。(记者 屠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