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好久不见。

　　十年，不过一瞬，仿佛昨天的事。又梦到了您，还是五十七岁的样子。今早醒来，算算，您该六十七岁了。没办法当面给您贺寿，郑重地写一封信，相信路过的风都会替我捎去问候，捎去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从小别人都说我和您长得很像，我的眉眼，我的鼻梁，像是跟您一个巴掌拍下来的，甚至连头发都像您那样，软而偏黄，让人容易联想到秋天。别人还说女孩子像爸爸是会有好福气的，可我并不因此而自豪，我一直觉得，您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对我好凶。小时候的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像村里其他小孩那样满坡满河去玩耍，而只能在家看书做家务，还要遵守您定下的那么多规矩；为什么别人考多少分都没关系，而我只要没考到第一名都会被您狠狠责骂；为什么您不能挣很多钱，而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那么多的委屈，在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逐渐化作强硬的反抗。

　　您说什么，我不再默默听着，开始用尖刻的语言回怼。您数落我的不是，我便会挑更多您的毛病让您气急败坏。这些，让本就不太亲近的父女关系变得剑拔弩张。最激烈的那次争吵，是您先摔的碗，然后我把整个桌子都掀翻了。那一年，我二十岁。您一定气坏了吧，但我知道您肯定早就原谅我了，因为我也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随您。

　　我对您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爱喝酒。您酒量实在太差，喝一点又特别话痨，引发了多少次家庭纷争。这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择偶标准：结婚一定不能找像您那样爱酒的人。可我结婚那天，爱酒的您竟然滴酒未沾。您上台致辞的时候，拿话筒的手不停颤抖，比喝了很多酒还抖得厉害，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那一刻，我决定原谅您，原谅我对您一切的不满意。

　　跟我比起来，妈妈对您的怨言就更多了，她常常在我面前数落您一大堆不是。听得最多的就是，您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对外人比对自己家里人好。家里停水又停电，您跟我妈从十六楼走楼梯下到一楼提水，遇到同一栋楼的一个老爷子，您扔下我妈帮他提水去了，害我妈独自把水提上十六楼。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腰椎肩盘突出，害她又痛了好几天。

　　您这样爱惹人生气，但您“杀价”的功夫又让人感到好笑。去买拖鞋，别人喊十五，您偏要给十八。您觉得他比您更不容易。菜市场买菜，别人说一块五，您给两块，转过身您居然捡了十块钱。您得意地向我述说整个经过，我说：“两块给少了，咋不给十块嘛，这样说不定能捡到一百块。”您笑了。

　　陪您在医院做检查等号的空档，短短几分钟您跑去买了本书。献宝似的拿给我看，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老板说，这书进价都要八块，才九块就卖给我了。”我瞥了一眼，粗劣的纸张虚假的新闻内容，甚至连标价都没有好意思卖九块。不过我还是点点头说：“真好。”那一年，我三十岁，安安刚出生。

　　您生病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厚了许多，您不顾自己的身体每天张罗着给我煮好吃的，还老想要外出上班挣钱给我减轻负担。都说生病的人脾气会变差，可一辈子坏脾气的您，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却从未对我抱怨过一句。您变得越来越消瘦，而我，变得越来越爱回忆。我一直觉得您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是您也曾温柔地为我扎过羊角辫，也曾在我受到欺负的时候为我出头，还曾在我考出好成绩的时候笑出满脸皱纹而不发一语。那些回忆，被我忽视过的小细节，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比起母亲的忧心忡忡，您更像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或许，您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吧。而我，也从不曾说过我爱您。

　　北京申奥成功那年，我信誓旦旦地对您和妈妈说，奥运会的时候我带你们去北京玩。我失言了，哪里都没带您去过，更别说去北京了。轨道交通六号线开通那天，您跑到车站去看闹热，看完回来兴奋地跟我讲车站里的情景。我叮嘱您不要乱跑，刚建好的味道太大，对您身体不好。那一次您竟然听了我的话，再也不去了。所以您从来没有坐过轨道列车，所以我每次坐的时候都会难过，都会想起您如孩子般兴奋的表情。您明明已经不在了，却像无处不在：旅行的时候，喝酒的时候，看书的时候，搭轨道列车的时候，吃到某道菜的时候……您的样子如此清晰，而有些地方，是春天的列车也到达不了的了。

　　又到了广柑成熟的季节，我时常回老家去看看，老家那片广柑园已经荒了，没有您年年修枝剪叶除草施肥，早已不再挂果。但您不用担心我没有广柑吃，堂弟给我拿了一些，同事给我拿了一些，朋友寄来一些，妈妈还在熟人那里买了一些，家里堆得根本吃不完了。我想问问您，在我小的时候，您对待我是不是如同您园子里的那些广柑，您的严厉是把锋利的剪子，而我的无知、无理、傲慢等等坏毛病都被您狠狠“修理”，只期望我能够长得直一些？只是方法未免粗暴了点儿。

　　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您的外孙女安安，曾经您唤她“小家伙”，刚过完十岁生日，都快比我高了。她很懂事，经常帮我照顾弟弟，省了我不少力气。弟弟一岁九个月了，像安安姐姐小时候一样可爱，等他大一些，我会告诉他，有个坏脾气爱喝酒又严厉的傻老头，是他外公。

　　还有一件小事，我最爱的水果不是广柑，是草莓。好了，就写到这里，我得去给姐弟俩做饭。您做的饭我不爱吃，太咸。我做的饭，他们爱吃。

　　祝山中岁月静好、四季皆暖！

女儿：艳妮

2022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