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皆坛子。
层层叠叠,从一楼到三楼。
坛中盛着包谷酒。大坛数百斤,小坛几斤、几十斤。
坛子上的绿霉,如青铜器上的锈。潜藏几分古意,韵成岁月悠久,引发阵阵感叹。
万山丛中,野猫河源头,鄂西南咸丰县与来凤县交界处。千百年来,土落坪村在此安然沉睡。
这里,山青醉了人,风香薰着心;草木皆世间精华,流水不染一尘。
作为县城饮用水源地,咸丰县正在此修建大型水库。载重车拉着砂石料,碾过进村路上的大坑小槽,颠簸前行,令行人司机不堪其苦。
大破大立间,阵痛就是希望的分娩。
几年前,修建黔张铁路,这里刮进一阵现代的风。撼动高峻的山,刮翻屋旁的树。古朴与现代,激荡交融。老木瓦屋拆迁了,代之以洋房别墅。剩下一角的残破旧房,也早已面目全非,七零八落。
坐大门口,望铁路桥。光头杨兴全,有一句没一句与身后堂屋中缩进吊圈椅里晃荡的妻子超娃儿说着话。
端午次日,我颠簸进土落坪。看到这一幕时,还以为一出乡村童话正在上演。
好多年前,杨兴全头发就白了,稀稀疏疏,有碍观瞻。后来,剃成光头,反而亮眼。不用梳子打理,方便擦擦洗洗。有别于青春年少的俊雅,却成就了遐迩一方的地理标志。
去土落坪或找杨兴全,只需要报出“光头杨”的雅号,无人不知。随手一指,保你不会走错。
杨兴全原来的老屋,刚好为铁路桥压覆。五六十万元补偿,流转一亩耕地,建四层小楼。前有地坝,后有院子,还有菜地。仿佛人生开挂,小日子如同六月的玉米林子,青葱葱、绿油油,都是囫囵的幸福。
大门正对铁路桥,五六米高的墩柱之间,一眼望得见远处的屋和屋后的山。
不破不立。铁路打破了千百年来的安谧,但人性化的建设,也带给村民环保新观念。铁路桥上,一带声屏障,屏蔽噪音,隔住耳朵。临铁路一面的房屋,每一扇窗都给加装了隔音玻璃,关紧窗户,就回到从前。
无论发自重庆北站的绿皮车,还是发自黔江站的“子弹头”,都是这里最高级的风景。火车高出声屏障的车顶,一闪而过时,依然牵扯着眼睛,不停地张望。
村民说,这火车咋“偷偷摸摸”就过去了?还是那“晃荡晃荡”的声音听起来带劲儿。
紧挨铁路桥的村民文化广场,约有两亩地那么大。有升旗杆,有歌舞台,有宣传栏,有篮球场。红底白字的防疫标语已经褪色,标语内容对武汉人的“重视”,不输外省。但在僻远山中,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戴口罩越来越稀奇。
在文化广场与新修的房屋之间,是一条5米宽的水泥马路,通往来凤县大河镇和革勒车乡。翻山越岭,曲曲弯弯,五六十公里,一个多小时可达。
杨兴全是我的高中同学,成天面带笑容,热情、有礼。现任妻子超娃儿,出自丁寨高坡望族老何家。年轻时,腰细腿长,高挑中带几分秀丽。年轻男人时常带着几分敬畏,偷偷打望。比一般男人高出一头的身量,常令人生出一份莫名的忧伤。
杨兴全在同学中不算最矮,但绝对不高。用时下女人以高为性感的标准,他应该还是单身。
超娃儿有一个姐姐,叫华娃儿,也是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量。因为这个女子,杨兴全在一众男同学中,突然间便有了鹤立鸡群的高度。
1982年,杨兴全师范毕业,分配到高坡小学当老师。同事彭老师家先生,正是高坡何家的老四,在丁寨粮管所当头儿。一对姐妹花,刚好十七八。身体的高度,变成婚姻的难度。在傲视一众男生的骄傲中,时常伴着隐忧。女儿有,父母又何尝没有。
家住学校边上的彭老师,是一个有趣儿的人。热情好客。杨兴全等同事,都曾是彭老师家座上宾。一来二去,与何家姊妹花厮混已熟。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也就是1983年的一天,杨兴全突然胆儿肥,对彭老师说,我想与你家华娃儿结婚。言毕,察觉有些唐突的男人,还是低下了头,不敢看彭老师眼睛。谁知彭老师脸上全是微笑,发自内心。
华娃儿和超娃儿不是她亲生闺女,但视如己出。虽说杨兴全低人一头,但深得何家人喜欢。彭老师早就存心玉成这段姻缘。
好饭趁热吃。没过多久,我们一众同学便给他们扫床叠被,将其送进洞房。那时,工资不高,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道喜的同学居然都忘了送礼。
尽管没有仪式,还是有三五同学,骑着自行车,去丁寨高中隆重接来恩师刘宗禹老师证婚。
没有一点征兆,哪怕明明白白说了一遍,那海拔的高差,变成了思维的门槛,令人觉得突兀。刘老师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没有选择地被一群学生接到高坡小学。
接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出世。杨兴全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出一家大小的日子。时光如梭,孩子渐渐长大,刚刚利索一些,华娃儿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杨兴全天塌地陷,当爹当妈,度日如年。没过多久,须发全白,再无少年。白发也一年少似一年,后来干脆剃成光头。由闻名一方的帅小伙儿,猛然变成光头杨,毫无争议地成为同学中的地理标志,也是土落坪那一方的地标性人物。
杨兴全人缘儿一直不坏。几多好心人都在为他再婚张罗。可是,总难找到那个对眼的人。杨兴全到没过高要求,唯在意两个孩子的心情。
他说,不为自己找妻子,只给孩儿找母亲。
那时,离婚两年多了,拖着一个女儿过日子的姨妹子超娃儿,正单着身。尽管时有走动,形同一家,但都没有想到还有那种可能。
一天,有人再提杨兴全再婚的事。不曾想,俩孩子异口同声,除了姨娘,别的女人再乖也不准进门。
乖,在土落坪就是漂亮的意思。听了孩儿的话,杨兴全傻了眼,媒人也张口结舌,没了下文。然而,那媒人脑筋好使,只一瞬,便眉开眼笑了。怦然击掌,你看我这笨脑子,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于是,杨兴全梅开二度,依然娶回了又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女人。
农村有句俗话,姨姐姨妹半边妻。亲姨妹子,做了老婆,那是亲上加亲。两边的孩子如同己出。一家子和和美美,周围邻里好生羡慕。
杨兴全头发没了,人还是从前一样干练。走起路来,依然有年轻时的步韵,抬头挺胸,腰身板儿正。出言吐词,依然温文尔雅,笑声盈盈。出门干活,进门洗涮,下厨烹饪,把超娃儿宠成贵妇人儿,几年下来,麻将纸牌,无一不精。不然就缩进堂屋的吊圈椅,蜷成一团,慵懒消闲。
杨兴全上高中时,品貌端正、言谈文雅、举止得体。男同学中最遭妒忌的那一个,却是女同学中最遭惦记的那一个,女人缘好得令人痛恨。几十年后,有同学还可以掰着指头,数出了个一二三。有事实有真相,有名有姓。他人都服气,我却更迷惘。只可恨,这些言之凿凿的事,我竟一无所知。
年轻一节的事,颇多妙趣。
一魏姓同学新婚大喜那天,一群男同学前去帮忙,昏天黑地忙活一阵,累坏了。门槛上,板凳上,歪歪斜斜,躺着的靠着的,耷拉着头,都闭着眼睛。各自回家,路程太远,留宿魏家,除一间婚房,没有多余房间。众同学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魏同学偏要盛情挽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我的新婚之夜,总不至于让老同学们流落街头吧。放心,有法儿。同学们也计划在此过夜,估计还有闹闹洞房的意念。晚上十一点,魏姓同学小夫妻做出惊人决定,让出洞房给同学们过夜。一众同学感动得稀里哗啦。
然后,更滑稽的一幕极速上演。
魏姓同学携新婚妻子,到县城一招待所开房过夜。刚宽衣解带,钻进被窝儿,正欲动作,猛听得一阵急促的捶门声,越锤越响,还伴着大嗓门儿喊着叫着吼着,“开门开门,公安查房”。可怜的人儿啊,新婚之夜竟被派出所赤身裸体抓了个现行。更没有天理的是,还被冠以卖淫嫖娼的罪名,硬生生留置派出所临时监房。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结婚证也没带身上。他们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直到第二天,学校校长才去派出所,把一对新人捞出来,补进洞房。
言语中,活蹦乱跳的公鸡下锅了,各种菜蔬已经清洗干净。时候尚早,杨兴全带着我们参观他的菜园。园子不大,与屋相连。足不出户,菜蔬就可以吃到嘴里。
园子里面,豇豆谢幕,藤枯叶黄;紫茄寸余,有花有蒂;辣椒如索,卿卿我我;黄瓜最帅,模样可爱。间或还有几颗桃树、李树,枝叶葱茏,欣欣向荣。然而,果树的空落,令人稍感遗憾。我转头打趣超娃儿道,开枝散叶已久,你咋不再生一个呢?
大抵类似提问多了,早有现成答案,超娃儿坦然反问道,两边都是我的,三个了,为什么还要生?
是啊。杨兴全大儿子,天津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已在宜昌找到工作;女儿一家子在贵阳做生意;超娃儿的女儿也已在深圳务工。虽然天各一方,但是,距离不是遗憾,而是向往。杨兴全说,退休了,就带着超娃儿,天南海北走四方,看儿孙,会亲家,做人世间最美的驴友。
……
晚餐很丰盛。炖的公鸡,盛满两大钵。四五个荤菜,猪排牛鞭,腊肉蕨粑,都是珍稀,分别烧好后倒入铁板烧锅里混搭,通电后“嗞嗞”作响,散发阵阵诱人香气。酒,不用担心,喝老坛,起码是五年的。入口滑溜,纯得没有一点辣味儿。
包谷酒,俗称“遍山大曲”,更像是山里的茅台。有人放言,要么茅台,要么包谷老烧,其他都不喝。
酒下口,话匣开。说的满口历史,回味都是岁月。
喝着酒,话题自然离不开“酒味儿”。
1983年腊月,某同学生儿子,一众好友前去祝贺。低我们一届的同学徐某,滴酒未沾,却成了那晚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大家呼出的酒精,让他的血液无厘头地点燃。一晚上,吐了三四次。弄得一屋人目瞪口呆。纷纷发问,那几斤酒,到底是你喝了还是我们喝了?
品着坛中老酒,说着“酒话”,不觉间,两斤白酒被瓜分。趁着酒兴,杨兴全带着我们参观他珍藏的包谷酒。
从一楼到三楼,都是酒坛。
一百多只坛坛罐罐,只只装满,总有一两千斤。储放时间远的一二十年,近的也是五六载。村里包谷酒坊的老板是熟人,沾亲带故,需要酒的时候自己拿坛去盛,或酒滞销时,老板也向他推荐。掐准52度,刚好,与茅台烈度相当。
惊讶之余,亦有所悟。岁月如坛,盛着人生。坛子说大不大,岁月说长不长,喜怒哀乐都放下,酸甜苦辣都成酒。
人生一经装坛,稍稍一放,味儿就浓了。女子变女人,男儿成夫君。少一分浪花激荡,多三分恬淡深沉。
越久越纯净,越久越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