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确定村上春树有多么喜爱雷德蒙·卡佛,只需看看他模仿卡佛的短篇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书名而写成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总能窥得一二。甚至不用太费力气,你就能发现后者在内容和笔法上都与前者颇有差别,甚至是完全扯不上联系。所以当村上春树用了这样一句话给自己的书命名,只得理解为一位小小的粉丝在向前辈致意了。
既然如此,当这本名叫《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出现时,显然就已经不再是粉丝向前辈致意那么简单(或者说那么“克制”)。本书作者彭麦峰已经是挥舞着帽子跳了起来,骄傲地指着前辈在说:你看,那个,叫村上春树的,我的偶像。
麦峰自然是熟读村上春树的读者,翻开在这本《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里任何一页,我都能找到证据:比如当他鼓励读者与社会接触时,拿出的是《海边的卡夫卡》里主人公厌世情绪的段落;当他向读者传递关爱他人的信念时,又摘录的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主人公与岛本“相互温暖”的句子。其实,这本《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的篇章体系与村上春树的原著并无太大关系,一如村上春树的《跑步》与卡佛的《爱情》除了书名毫无瓜葛。这本书完全是依照它的作者彭麦峰的灵感来设计与安排的——每当麦峰准备好开讲下一段之前,他都要撷取村上春树原著的情节,予以佐证自己即将着手的内容。
读者也许会将此视为一种偷懒。与传统的文艺评论不同,麦峰的写作逃避了系统拆解村上春树的艰难任务,转而寻求对字句篇章作界限清晰的阐释。然而我更愿意将此视为一种了然于心的熟稔,是作者在村上春树浩瀚的文本里随意穿行、举重若轻的最好证明。
在这本19万字的小书里,他以村上春树为题,实际上探讨了9个有关个人修养与成长的问题,撰成9章,例如孤独的力量、素养与习惯、冒险的意义、内心的世界等。在展开每一个章节的时候,村上春树的作用才显现出来:麦峰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村上春树的作品,指出他的作品里与这个主题相关的部分。例如,《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里一段典型的文字可以如此:
话题是“维护自己的爱好”——摘取了《海边的卡夫卡》里有关图书馆的段落——引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论述爱好的价值——回到《海边的卡夫卡》中,摘取另一段文字描述——讲了一个关于“梁丽”坚持自己的爱好终于获得成功的故事。
彭麦峰并不止步于此,他还为读者搭建了一架“心理过墙梯”,直截了当地指出,在这一章的主题下,他认为的正确人生方向以及如何到达的步骤。比如,既然要“维护自己的爱好”,那么自然是要“确认对兴趣的所在”“保持对兴趣的热度”“处理好兴趣与职业的关系”。
到这里为止,我都能看得出来,彭麦峰实际上是为一本心灵励志书套上了文学评论的外衣,再利用自己对村上春树作品的熟悉穿针引线。方法虽称不上高明,倒也稳重而灵巧。
可是,这时候再看封面上介绍“(村上春树)一直被误读”,以及扉页上龙锦乐队的推荐语“作者正确解析了村上春树的精神”,两行字突然吓到了我。
人们总说村上春树不讨诺奖评委喜欢,因为他的作品偏向通俗文学。但很显然通俗文学这个圈容纳不下村上春树。远的不说,单看《刺杀骑士团长》里村上春树用的超现实主义笔法,对哲学与历史的探讨,就知道这完全是诺奖得主的路子。在川上未映子对村上春树做的访谈集《猫头鹰在黄昏起飞》里,读者也常常因为两人的对话探入文学领域的深处而难以卒读。
所以看到《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里,作者彭麦峰说村上春树写《寻羊冒险记》的初衷是告诫日本民众“冒险适当才是最佳”的时候,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尽管村上春树被认为是通俗作家,但是说他写的作品是熬上心灵鸡汤的目的,未免也太着急将“通俗作家”的名头实锤了吧?
然而仔细想想——又有何不可呢?
木心在《鱼丽之宴》里说过,“知名度来自误解。”在诺奖得主米沃什的诗论《诗的见证》里,他也提到,作者们的意见并不是了解他们的著作的可靠钥匙。其实作品一旦完成,就脱离了作者的控制。读者要怎样去理解,都是读者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每一次阅读,都称得上是一次再创作。
所以彭麦峰将村上春树的作品解读为心灵励志书籍,并不是读者指摘他的理由。相反,《当我们在谈论村上春树》为理解村上春树提供了一项全新的注解,当然是值得我们读者兴奋的一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