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以下简称《书信集》)第五卷最后一封信是编号663,夏志清1965年2月19日写给长兄济安的信。这封信寄到伯克利时,夏济安已撒手人寰,向这个令他迷恋的世界告别了。2月14日是美国的情人节,1965年的情人节,济安没有和心仪的女友在一起,而是孤独地伏案写信向弟弟述说感情受挫的困境。情人节过后,志清接到济安同事萧俊先生的电话说济安倒在办公室,已送医院。志清即刻从纽约飞伯克利,赶到医院时,济安昏迷不醒,不久告别人间,时为1965年2月23日,享年四十九岁。志清把哥哥安葬在附近落日墓园(Sunset Cemetery)后,于2月30日飞返纽约,也带回了济安的遗物。其中包括济安的两本日记和志清给他的信件,最让志清感动的是济安对心仪女子的痴情及对弟弟的关爱。兄弟二人自1947年分离,历经战乱,济安把弟弟给他的信连信封,从北京到上海,经香港、台湾,到美国,都带在身边。同样的,志清也把哥哥的信,从纽黑文到安娜堡,经奥斯汀、波茨坦到纽约,也都带在身边,为节省空间,志清往往丢弃信封,仅保存信件本身。志清一直想把济安的日记和他们兄弟的通信公之于世。
夏济安日记经志清整理后,在台湾《中国时报》连载,没想到济安暗恋的女生李彦也在台湾,已结婚并育有子女,其夫向报社抗议,1964年出书时,只得以英文字母R.E.代替。2009年我有幸结识当年“中研院”副院长王泛森博士,说他在读中学时,看了夏济安的日记,很受感动。我读了济安给志清的信,也是感触良深;济安才华横溢,想象丰富,看书一目十行,为文也是瞬间即就,无论谈到任何议题,都有很多设想与意见,他给志清的信都很长,平均五六页,有时竟达十五六页,甚至二十页。诚如他信中所说,他的设想与意见都可做博士论文来研究。济安这些高见,在此无法细述,读者若有兴趣,敬请详读济安的信。志清的信往往比济安的短,通常二页到六页,报告家居生活、亲友往来、读书心得和影剧新闻。兄弟二人均醉心英美文学,爱看外国电影。除了美国电影,济安更爱看日本电影,也爱吃日本饭,竟想做日本人(见信编号359,《书信集》卷三),却从未想去日本游历,可能潜意识里对八年抗战的国仇家恨,未能忘怀!
济安终身未娶,一面是他把婚姻看得太神圣,一面是对心仪的女子不知怎么表达爱慕之情。
在北平时他暗恋一个中学生,董华奇,在台湾又爱上了自己的学生,董同琏。1958年到了美国,已年过四十,身为教授,很怕失恋丢脸,便决心不交中国女友,竟爱上了同事B和R,又爱上了酒家女Anna,周旋于三美之间,好不令人羡慕!自己似乎也很得意,把约会的经过都描绘给弟弟看。志清对哥哥恋爱往往是一味地鼓励,从不加分析,导致济安不能面对女友退书的刺激而中风。缘起1965年情人节,济安送了女友R一本价值昂贵的、有关日本艺术史的好书,并且在扉页上写了几句自以为得体的话,重申两人“灵犀一点通”的友谊。不料R在接受赠书次日,将该书退回,否认两人相知的友谊。我1961年到1963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想来B我是应当见过的,可惜当时没注意,因为济安信里常提到的吴燕美,我在中学就认识,我曾去中国研究中心找过她,也参加了她的婚礼,至今我还和她有连络。
济安信里提到的S,我也见过,她确实像济安所描写的,有几分姿色,喜欢婀娜作态,吸引异性。我当时住在国际学舍(I-House),常在饭桌上,听男生说长道短,言及这位S小姐。她甫自大陆来美,尚未入学,不知怎么认识了陈世骧并认做干女儿。后来去“机器翻译工作室”(Machine Translation Project)做事,是接我的事,想来是由孔杰荣(Jerome Alan Cohen,1930-)教授引荐。孔教授与我的上司蓝姆(Sidney Lamb,1929-)教授是耶鲁同学,孔教授知道我即将离职,一通电话便把我的工作给了S。据我了解,S 并不像她的表象,实在是个有中国传统道德的好女子,在此要为她说几句公道话。
济安1916年生,长志清五岁,出生于一个中产之家,父亲营商,曾任银行经理。父母都是苏州人,但在上海成长,他们还有一个幼妹,名玉瑛。抗战时,济安不肯留在上海为日本人服务,只身经西安,辗转逃到昆明,进入西南联大,担任讲员。胜利后,1947年随校迁返北平,入北大西语系任教。抗战时,志清与母亲、幼妹留在上海,沪江大学毕业后,考入上海海关任职,1946年随父挚去台湾港务局服务。济安认为志清做个小公务员没有前途,便携弟北上。由于济安的引荐,志清在北大做一名助教,得以参加李氏奖金考试,志清有幸夺魁,荣获奖金,引起“公愤”,落选者联袂去校长办公室抗议,声称此奖金应该给我们北大或西南联大的毕业生,怎么可以给一个上海来的“洋场恶少”?胡适虽不喜教会学校出身的学生,倒是秉公处理,尊重考试委员会的决定,把李氏奖金颁发给夏志清,志清得以赴美留学。胡适不肯写信推荐志清去美国名校读书。幸赖一位主考官真立夫(Robert A. Jeliffe,原是奥柏林大学教授)建议志清去奥大就读。志清1947年11月12日乘船驶美,十日后抵旧金山,转奥柏林,发现奥柏林没有适合自己的课程,去俄州甘比亚村(Cambier,Ohio)拜望新批评元老蓝荪(John Crowe Ransom,1888-1974)教授,由蓝荪写信给其任教耶鲁的弟子勃罗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志清得以进耶鲁大学英文系就读,三年内便获得英文系的博士,更于1961年出版了《近代中国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为中国现代文学在美国开辟了新天地,引起学者对现代文学的重视,不负济安的提携。
济安不仅对志清呵护备至,更引以为荣,常常在他的朋友学生面前赞美志清,是以他的朋友都成了志清的好友,如胡士祯、宋奇、程靖宇(绥楚)。济安过世时,他台大的学生来美不久,尚在求学阶段,济安和志清的通信里,对他们着墨不多。按照时间顺序写来,济安认识胡世桢最早,他们是苏州中学同学。胡世桢博闻强记,对中国的古诗词未必了解,却能背诵如流,参加上海中学生会考时,便脱颖而出,获得第一名,来美留学,专攻数学,在洛杉矶南加大任教,很早便当选“中研院”院士。不幸爱妻早逝,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是幸苦。我1970年与志清路经洛杉矶,曾去看望过胡世桢,他价值六万美金的房子,建在一个山坡上,这个山坡,已不是当年草木不生的土坡,而是一个树影扶苏的幽径。他的两个男孩,大概十几岁,都很有礼貌。济安信里写了世桢与来自香港某交际花订婚又解除婚约的糗事,读来令人喷饭。据说世桢的亡妻霞裳秀外慧中,是公认的美女。后来世桢追求的女子,也都相貌不凡,可惜没有成功,最终娶到的妻子,看照片似乎资质平平,倒是贤淑本分,夫妇相守以终。
宋奇(1919-1996)是名戏剧家宋春舫(1982-1938)哲嗣,原在燕京大学读书,因抗战返沪入光华大学就读,与夏济安同学,常去看望济安,因而与夏志清熟识。夏志清从小醉心西洋文学,很少阅读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他写《近代中国小说史》时,很多书都是宋奇寄给他的。宋奇特别推崇钱锺书和张爱玲。钱锺书学贯中西,精通多国语言,是公认的大学者。张爱玲是畅销小说家。《小说史》里,对两人的作品都有专章讨论,推崇钱着《围城》是中国最好的讽刺小说,张着《金锁记》是中国最好的中篇小说。把钱张二人提升到现代文学经典作家的殿堂。志清1969年请到古根汉姆奖金,去远东游学半年,我随志清去香港住了三个月,常去宋家做客,记得顿顿有一道酱瓜炒肉丝,非常好吃。宋奇曾在电懋影业公司任职,与许多明星有交往。志清想看玉女尤敏。宋奇特别请了尤敏和邹文怀夫妇。当时尤敏已息影多年,嫁给富商高福球。尤敏肤色较黑,没有电影里美丽。宋夫人邝文美,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中英文俱佳,也有译作出版,但为人低调,把光环都给了夫婿。她和张爱玲在香港美国新闻处工作,因背景相似,她俩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宋奇夫妇是张爱玲最信赖的朋友。宋奇善于理财,也替张爱玲经营钱财,张爱玲晚年,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穷困潦倒,她身后留下两百四十万港币。宋奇夫妇过世后,由他们的公子宋以朗接管,在香港大学设立了张爱玲纪念奖学金,颁给港大学习文学科及人文学科的女生。
程靖宇(1916-1997),出生于湖南衡阳,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抗战胜利,随校迁返北平,继续攻读硕士,住沙滩红楼,是夏济安的好友,也与夏志清熟识, 为人热忱,颇擅文墨,笔名今圣叹、丁世武、一言堂等,着有《儒林清话》。此公不拘小节,“吃,喝, 嫖”样样来,只是不“赌”。他在北平时,曾带济安去过妓院,他指导夏济安怎样去与女友接吻。1950年济安初到香港时,程靖宇在崇基学院教书,后来如济安所料,因生活浪漫,以卖文为生(见卷三,信件编号351,319页)。我1970年在九龙中文大学宿舍住了三个月,程靖宇已脱离教育界,靠在小报上写文章糊口。他追日本女星失败,倒娶到一位年轻的日本太太,并育有子女各一,他每个星期都会来九龙看我们,请志清去餐馆吃饭,有时也请志清去夜总会听歌,他太太高桥英子在旅行社工作,他们包了一辆巴士, 请我们游览香港,吃海鲜,盛情可感,虽然他请的客人除了刘绍铭夫妇我都不认识。1978年中国大陆开放,程靖宇欲向志清借七千美元接济大陆的弟弟,孰不知志清薪水微薄,奉养上海的父母妹妹,毫无积蓄,无钱可借,得罪了朋友。靖宇不再与我们来往。他1997年大去,我们不知,自然也无法对他的家人致以由衷的哀思。
我1961年至1963年在伯克利读书,与夏济安有数面之缘,在赵元任家,在小饭馆Yee’s,在“中国中心”,多半是与洪越碧在一起。越碧(Beverly Hong-Fincher)是来自越南的侨生,济安在台大的学生,华大的同事。他们有很多话可说,济安绝不会注意到平淡无奇的我,更想不到我会成为他的弟媳,在他身后,把他的书信公之于世。发表他与弟弟的通信是志清的愿望,志清生前发表过他与济安的两封信(《联合报》,1988,2月7-9日)后,一直没有时间重读哥哥的旧信,2009年,志清因肺炎住院达半年之久,每天叫我把济安的信带到医院,可惜体弱,精神不济,未能卒读。康复后,因杂事缠身,无法重读哥哥的信,于是发表兄弟二人的通信便落在我的肩上。将六百多封信输入计算机是一个大工程,于是我向好友王德威教授求救。德威一面向我盛赞苏州大学季进教授及他所领导的团队,一面恳请季教授帮忙。季教授慨然应允,承担下打字做注的重任。济安与志清在信里,除了谈家事,也讨论文学、电影、国事。他们经历了日本侵华、八年抗战、国共内战,他们除了关心留在上海的父母及幼妹,更关心自己的志业与未来。兄弟二人都是英文系出身,醉心西洋文学,但也熟读中国的传统文学,信里随手拈来,点到为止。若没有详尽的注解,读来费力乏味,只好放弃。但有了注解,读来会兴趣盎然,信里有文学、电影、京剧,有亲情,还有爱情。济安虽终身未娶,但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不是绮丽风景,而是“女人”。
我终于完成了志清的心愿,出版了夏氏兄弟的信件,首先要感谢王德威教授的指导与推动。
德威是好友刘绍铭的高足,但与志清并不认识。他来哥大也不是由于绍铭的引荐,而是志清看了他的文章,一次在西德的汉学会议里,特去聆听他的演说,看见他站在台上,一表人才,侃侃而谈,玉树临风,满腹珠玑,便决定请他来哥大接替自己的位置。志清有一次演讲,称请德威来是继承哥大的优良传统,“走马荐诸葛”。原来志清来哥大是由于王际真教授的大力推荐。王教授原不认识志清,只因在耶鲁大学出版社读了即将出版的《近代中国小说史》,决定请志清来接替他的教职,为了坚持请志清,还自动拿半薪(见卷四,信件编号492,1961年2月17日, 夏志清给济安的信)。德威在哥大继承了志清的位置,也继承了志清的办公室。德威多礼,让志清继续使用他肯特堂(Kent Hall)420的办公室,自己则坐在对面蒋彝的位置——志清和蒋彝原共享一间办公室,两人隔桌对坐。德威放假回台省亲,必来辞行,开学回来必先看我们,并带来他母亲的礼物。我们也视德威如家人。志清爱美食,吃遍曼哈顿有名的西餐馆。我们去吃名馆子,总不忘带德威同去。德威去哈佛后,我们也日渐衰老,提不起去吃洋馆子的兴致了。
好友杨庆仪原是我耶鲁大学的同学,庆仪台大国文系毕业,有文采,我1967年来哥大工作,庆仪也转来哥大就读,上过志清的课,很欣赏夏老师,因为两人都有童心,不拘小节。庆仪听说王际真为了请志清来哥大,自动拿半薪的壮举,很是感动,也知道德威为夏老师举办过许多活动,庆祝夏老师九十大寿,开夏氏兄弟文学研讨会等,使夏老师退休后,生活仍旧“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德威对我也是百般照顾。庆仪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夏老师享三王之福”,以“赏花闲人”的笔名,发表在纽约《侨报》,写道夏老师得王际真的赏识,继承了他哥大的教席;夏老师又把这个教席,传给王德威。而我王洞照料夏老师起居,使夏老师长寿。对夏老师事业、生活最有贡献的人,都姓王。为了不辜负庆仪的苦心,我答应将其大文做本卷的附录,也为《书信集》增加一些趣味。
夏济安自1950年10月受聘在台大任教,直到1959年2月来美,除了1955年在印第安大学进修一学期,一直在台大外文系教书,培养了不少人才。刘绍铭、白先勇、洪智惠(笔名“欧阳子”)、李欧梵、王文兴、叶威廉、谢文荪、杨美惠、庄信正、丛苏、陈若曦等,都曾受教于济安。白先勇原本在成功大学攻读水利,自称因在书摊上看了《文学杂志》,甘愿降级,重新报考台大外文系,追随夏济安学文学。济安的这些学生,如今都是文学界响当当的大作家。可惜济安1965年弃世,未能看到他这些高足的成就。后来他们都成了志清的忘年交。与志清通信最多的是刘绍铭,推广夏氏着作,出力最多的也是刘绍铭。志清大去后,济安和志清的学术着作,统归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刘绍铭不辞劳苦,精心校对,功不可没。感念绍铭为夏氏兄弟的付出,《书信集》本请绍铭作序,可惜绍铭近有微恙,转请德威代劳。德威原是绍铭的高足,也是志清的接班人、我的忘年好友、《书信集》的推手,承蒙慨允做序,感激不尽,特在此致谢。